陆瑞安垂下眼,轻轻笑了下:“其实我知道。”
“那你怎么不对我生气?”洛明起不解。
陆瑞安摇摇头,温和道:“我习惯了。而且也不是很影响,倒出来再擦干净就好了。”
洛明起不知想到什么,笑意一滞,不轻不重地低叹:“其实小孩最坏了,我觉得人就是性本恶。不然为什么年纪那么小的孩子就能无师自通要去欺负别人呢?”
陆瑞安没有就这个问题继续讨论,慢吞吞地抿着热茶,冷不丁地开口:“其实那个时候我也很羡慕你。”
洛明起眨了眨眼,很感兴趣地问:“你羡慕我什么?羡慕我妈揍我啊?”
陆瑞安失笑:“不是。你很开朗,和班上的同学能很快玩到一起,我很羡慕。”
“开朗的人多了去了,那祁扬比我不是更开朗、开朗到叫年级主任请了三次家长,你也羡慕?”洛明起脱口问完心里咯噔一响,猛然意识到自己似乎触及到了今天不应该提的话题,他不动声色地注意着陆瑞安的神情变化,心里赏了自己一个大嘴巴子。
陆瑞安捧着茶杯的手指动了动,他唇角的笑意依旧,但沉默了近半分钟的时间才慢慢地点了点头,轻轻应:“嗯。”
第一面见祁扬的时候,他就分外清晰地感受到了自己和祁扬之间的差距——祁扬是被家里人都深深用爱呵护的小孩,他跋扈、嚣张又骄横,像盛夏的太阳,因为太过热烈而使得一切靠近他的阴暗被烫伤。
他羡慕祁扬的明媚张扬,哪怕祁扬和自己认识的第一年总是挑鼻子挑眼地不对付、明里暗里和他作对,他也没有生气,只是羡慕,羡慕祁扬能拥有给予他骄纵底气的家庭和朋友支持。
陆瑞安被这个话题勾起沉寂已久的童年回忆,目光逐渐变得散漫而短浅。
如洛明起所说,他鲜少挨打,上初中住读之后父母更是从来没有对他动过手,可是他对学生时期的回忆却只剩下小心翼翼和茫然无措。
从有记忆开始,每一餐饭上,他都会听到母亲计算家里的每一分支出、每一笔欠债——房贷还有二十八年才能还完,这个月的工资只够一家人的生活,父亲又在不知名的理财软件投了一笔看不到回响的冤枉钱……
嘴里的菜开始发苦,坠进胃里沉甸甸的,初一的陆瑞安低着脸,盯着碗里的饭粒,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于是,母亲愁苦的叹息继续蔓延,她鼓励陆瑞安、宽慰陆瑞安、寄无限期望于陆瑞安。
她说:“瑞安,还好你现在读书争气,爸爸妈妈苦一点没什么,你吃好喝好,以后读个好大学、毕业找个好工作,我们就放心了——对了,你们班主任在群里说半期成绩下来了,你这次发挥还不错吧?有没有进步?”
胃牵扯着心脏一起下陷,捏着筷子的指尖不由自主地掐进了指腹,陆瑞安羞愧难安,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答复:“……总排名是十二。”
“上学期期末不是还第九吗?怎么这学期掉了三个名次?”母亲的表情严肃起来,眼里是浓浓的警惕与探究,“是什么分散了你的注意力?是不是隔壁那家老是叫你出去玩的小孩?还是你班上那个整天打游戏的男生?是不是他们把你带坏了?!”
“不、不是,”十三岁的陆瑞安嗫嚅着,他一个劲在心里叫自己不要哭,温热的泪珠却不受控制地滚落进饭碗,“我看错题目了……”
“行了,让孩子吃完饭再说不行吗?饭都吃不安宁!”父亲威严的声音终于响起,然而这点威严气势只能维持短暂的半分钟,随即化作导火线,惹来筷子的摔落。
“问问成绩怎么了?不应该吗?我又要上班、又要照顾全他吃喝,就差辞职陪读了,成绩居然越读越差,难道我不能问?你这个当爹的平时不管学习现在也别管我怎么教育孩子,我还没说你呢!正事不做,你老老实实上班做个人我都烧高香了,就知道搞东搞西浪费钱,要不是被我发现了,我压根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偷偷拿了家里的三万块钱去炒股!”
“有完没完了,这事不都说了两天了?说孩子成绩你扯这个干什么?跟他又有什么关系?你别当着孩子面吵。”
“呵,是我想跟你吵吗陆爱华?是你自己不要脸撞上来招我骂!没本事往家拿钱,倒是有本事往出拿,你自己看看你自己有没有个当爹的样子?!”
“对,我没本事,就你是个人,那你还跟着我过什么?”
争吵声越来越尖锐,最后尖细到拉成一丝钢线,雾蒙蒙地从陆瑞安的耳中穿脑而过,他什么都听不清,也什么都看不清,机械地埋着脸一口口扒拉着咸苦冰凉的饭粒。
他在震耳欲聋的摔打声中捕捉到“离婚”的字眼,恐惧紧紧攥住他的心脏,吊起他的头颅,惶然地望着父亲摔门而去的方向,他听到自己的声音软弱无力地从喉咙里飘出来:“妈,我错了,我不该这么粗心丢分,你别生气、你们别离婚……”
他被浓重的负罪感包裹,无比迫切地渴望成绩、渴望成长、渴望安定,渴望终有一天结束所有人的焦虑不安、来弥合这个家庭不停破碎又不停勉强粘黏的裂缝。
二十九年了,陆瑞安从未有一刻停歇。他打着转地做和事人,使尽浑身解数做粘合剂把冒出争执裂缝的生活重新拼凑在一起。
他羡慕洛明起、羡慕祁扬、羡慕身边所有明朗豁达的人,羡慕之后,只剩下茫然失意,不知道自己应该还要怎么做才能让所有人都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