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居高位的男人,一身金钱权势浸出的不怒自威,瞎了一只眼睛,就算是在酷暑也依旧穿一身得体的正装。可惜与他周身气度相反的是,他正沉默地抽着烟,发胶抹得整整齐齐的头发也被汗水打湿,显现出一种中年的疲态。
“啊,是你。”他看见了我,把烟掐灭。“没想到有人在晚饭时间会出来,抱歉。”
“桐条先生。”
然后桐条武治眯起眼睛,认真打量我,很快就得出了一个结论:“你长得和你母亲年轻时候一模一样。”
我从很多人嘴中都听说过这句话,我没有她年轻时候的照片,或者说我一张照片都没留下来。当初家里的一切东西都被银行抵押收走,冰山般掩盖一切秘密。
“这些话,我本来想留到等下再和你们一起说的。毕竟要讲的东西太多,如果从头说起,我只能说一切的开端源于我父亲桐条鸿悦,一个人类对毁灭世界的憧憬和野心。他在位时接触到了阴影的存在并将其融合,试图引来灾难,虽然没有成功,但也导致了一场大爆炸,导致了无气力症、影时间和塔尔塔洛斯的出现。我正在尽力补偿他所犯下的罪行。”
他抽了一口烟,完全忘记火已经被他自己熄灭了。他的忧心忡忡在我看来情有可原,如果一个人心里堆满了死亡、战争和世界毁灭相关的事情,确实无论对什麽也是提不起兴致的。
烟盒和打火机就放在隔壁。
我拿起放打火机,给他续上了火,也从烟盒里抽了一根,给自己点燃。我深呼吸一口烟气,开口说:“你说得很好,桐条先生,但我过来不是为了听这些的。”
桐条武治说:“我明白,你是来寻找当年你母亲的死因的。”他顿了顿,又问,“在她死前,你还记得什麽吗?”
……记得什麽?
遥远且褪色的记忆在我脑海里再次浮现。
“很平常很平常的一天,我那时候刚上国中不久,放学回家,家里没有人。”我把脑海里的记忆描述出来,“客厅里没有灯,昏黑一片,厨房里爸爸没在做饭,电话里没有留言。当夜没人回家。第二天,我就被宣告变成孤儿,第三天我就被赶出家门。他们说这桐条家的通知。”
他点头:“关于这一点,我很抱歉。”
“桐条集团确实欠我很多个道歉。”我说,“近期发生了很多不可思议的事情,但我对阴影,死亡,世界末日没有任何兴趣。我只想问你一个问题。当初我母亲的死亡报告里面宣称是车祸,我知道这不是事实。我只有一个问题——我父母到底是怎麽死的?”
桐条武治无言许久,开口想说什麽,思忖一番还是保持残酷冰冷的沉默。他最后递给了我一份密封起来的文件。
“当时我父亲的遗党势力还没被肃清,我只知道那件事情是他生前的策划。这是我近十年来所能搜集到的资料,请你收下。虽然没有什麽意义,但我还是想再重複一句:十分抱歉。不代表桐条集团,仅代表我自己。”
他把文件递给我,我没有接。
牛皮纸表面粗糙,狭长而薄,看起来就薄薄的几页纸,那些死去的阴谋和我的童年竟然就埋葬于此。
“你母亲二十二岁入职桐条集团,短短五年时间不择手段往上爬,竟然成为了桐条家有史以来年纪最小的干部,所有人都认可她的能力和成就,也包括我。我甚至想过在我继位后,她是成为我二把手的最佳人选,没想到……”
桐条武治叹了口气,把文件放在一边,他瞎了一只眼睛,独眼看起来更为危险、强势,但他眼睛里盛满了回忆。
“她是和所有人都不一样的。”他说。
我当然知道,我有且仅有一个母亲,她在我心里也是独一无二的存在。桐条武治和我聊了会天,在他和几月修司的追忆中我不断拼凑出母亲的碎片:强势、无畏、充满野心。但记忆中她对着我总会露出宽容温柔的微笑。但她死在了最黄金璀璨的时刻。
我们相对无言,抽了一会烟。管家上前说他们已经在客厅集合,时间差不多到了。他往室内走去,拍拍我的肩膀,道了一句迟到十年的节哀和保重,还对我认真承诺:“在我及在我今后,桐条家欠你的会一一偿还。”
我不相信桐条家的人。
但我信不信已经没有意义了。
他走后我拿起那份文件,很轻盈的重量,我没有打开。烟已经将近点完,烟头的余烬像回忆一样灼烧我的手指。
我把烟头放下,转手拿起打火机,点燃文件一角。我静静地看着火焰燃烧,在火舌舔舐到雪白的纸张时,闪电般的悲痛一瞬而过,我用指腹压在燃烧的缺口处,按灭了火焰。
我沉默了又沉默,最终还是流下泪来。
第二天一早我就醒了,经过充分的休息后已经恢複好精神,打算在屋久岛到处逛逛。路上遇见了很多游客,看起来都是些活力满满的年轻人。风花在我出门不久也追了上来,跟我一路逛一路聊天。
高大的雪松和杉树矗立山路两侧,一眼望去乔木枝叶层层交叠,错落有致,在盛夏的晨光下显现出耀眼的玲珑翠绿。
“我听说这边的雪松都有千年的历史了。”山花对我说,“我感觉很神奇呢,能和古人一样看见一千多年前的树,有种时空交错的感觉。”
“毕竟我们只有百年的寿命,面对长寿的树种,觉得震撼也是很正常的。”
“是啊,来到这里之后我一直在想,十年后、百年后、一千年后的这里的数会变成什麽样子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