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愉妃为了皇后冲进来,带着我的亲弟弟来指证我。我知皇上如今信我多一些,可那场面显得我太过可笑。众叛亲离,莫过如是了”卫嬿婉如今思绪被人牵着走,沉默了片刻答道,“有朝一日本宫蒙冤,满宫里翻来覆去,竟想不出一个有愉妃一半着急的人。”
“那”进忠替她抚平裙摆上的褶皱,仰视着人问,“您后悔了吗?”
卫嬿婉摇头摇得毫不犹豫,“我知道我想要什么,我本也是包衣内管领家的女儿,凭什么只能服侍别人呢。若我满二十五岁出宫,大约也被额娘卖到哪个人府上做妾去了。”
“这已经是我最好的结果了,”她眼睛染上水雾,清澈得盛了一弯明月,星光也碎在里面,“只是我不明白,为何还是如今这幅模样。”
瞧不起她的蒙古嫔妃们话说得极对,她是心虚。
若她是被家里宠着长大,正经选秀做了娘娘,在宫里受了欺负总还有远方愿意替自己讨回公道的父亲。倒也不必如此抛亲弃友,殚精竭虑、步步为营。
偏她什么都没有,只能凭自己往上爬,犹如一块原石,任由皇上雕刻成喜欢的样子,再借皇上赏她的一点怜爱立足。
“是啊,您在深宫不容易,更得小心。”进忠瞅准了机会,试图将那人从炩主儿心里清个干净,“奴才早就说过凌云彻是把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捅向您的刀,若您早些下了决心,有些事并不至于走到如此地步。”
听见凌云彻三字,卫嬿婉本能地警惕起来,理智也有三分回笼。她略挺直了身子,“人已经死了,你提他做什么。”
“主儿就别摆出一副和凌云彻情深意切的模样了,自个儿信吗,”进忠望向别处,不满两个字摆在了脸上,“人家可不顾念您,定情信物都转手赠与仇人了。”
被戳到痛处,卫嬿婉立起浑身的刺儿,横眉呵了声,“本宫的事还由不得你一个奴才多嘴。”
“这会儿嫌奴才恶心了?”话赶话地,竟也让进忠多了点儿怒气,说好要随回京的御船扔进水里的话纷纷涌上来,言语直往人心窝子戳,“当年跪下来求奴才的时候,大家也都已经不体面了。这么多年,您和奴才早就是一样的人,手绑到一起,都不干净。”
“您不是真以为自己能手不沾血地走到最后吧,别逗了炩主儿,您可不是这么天真的…”
话说一半便戛然而止,被一记耳光打断了。
他没什么防备,整个人被向外偏了一个角度,扬起了一道皂荚味的微风。
皮肉磕到牙上,进忠在嘴里抿出一股子血腥味。
卫嬿婉用力不算大,只是雕了花的护甲没卸下来,约摸是划烂了,脸有些火辣辣地疼。
倒不是没有旁的法子,可他八面玲珑下还有些执拗的气性,半点不愿遮掩自己那点爱记仇的性子,偏要摊开了给人看——我就是不喜凌云彻。
这些天缠在她身边,想着日久总能有几分情面,得意忘了眼前的主儿是对澜翠下过杀手的。
他们表面素来维持得和睦,除却卫嬿婉要借着皇上杀人灭口那次,两人从未没动过手,就连争执也许久不曾有过,才让他无端生出些大胆心思来。
尤其沐浴时,瞧见心口的疤浅淡了许多,直觉间总以为是炩主儿对自己添了眷顾,原也是一场误会。
似乎太监的皮肤都比寻常男子好些,进忠脸上迅速浮起淡红色的指痕,下颌被刮出的细小伤口渗出几滴血珠子。
见此景象,卫嬿婉只觉得头脑瞬间清明了,杂乱的心绪全都被歉疚与无措掩盖。
被打的人还没什么,赏巴掌倒是流了两行泪下来。
这耳光真不是气急了进忠,而是突然面对了最不想承认的事实,只好强作盛气凌人的样子掩饰自己。
自从进忠来永寿宫当差,她心里翻来覆去地矛盾,当初御船上坚决的杀心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还愈发纵容起他借着侍奉的名义亲近。
她从未敢细究其根本。
因为不知真切的爱是什么样,她便自作主张地美化了。
于是执着,建立在利益上的感情不如年少相知值得称颂;于是发现物是人非,也不愿意回头思考那段开始得不纯粹的情谊;于是某一日惊觉自己念的变了个人,却还不愿承认是对那阉人有了感情。
原以为这样含糊过去就罢了,大家其乐融融,全当凌云彻凭空消失了就好。
怎知那人偏要把心里一团血肉模糊的地方拿出来,拆干净了要自己分辨骨血与腐肉。
若要逢场作戏,卫嬿婉什么都放得下,温顺知趣或是妩媚动人,她总做得出样子来。
可如今沾上了点真心,她反而凭空生了别扭的傲气,绝不愿先低头。
两人双双沉闷下去。
春蝉来得正好,头也不抬地喊了声“醒酒汤来了”,打破了僵局。
她走近了才发觉这里气氛诡异,手里的汤放下端走拿不定个主意。
“放这儿吧。夜里凉,炩主儿体寒,你去屋里把狐狸毛的大氅拿来。”
进忠原还有些怒气和失意,瞧见扇完人有些不知所措的卫嬿婉,记忆不受管地飘到初遇的雨夜,心又软了下去。
他闭眼平静了片刻,心中骂道合该自己欠她的,赔上了命也不肯把心还来,被嫌了还要凑上去再讨一顿白眼。
手却已经轻柔地揩去面前人脸上的泪痕,端起醒酒汤,老老实实地哄道,“好了,别哭了,奴才不说了,瞧着忒可怜。来,把这汤喝了,小心明早起来头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