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霜野神色如常,心里却一沉。
听闻贺相为迎驾东宫一事在明堂上据理力争,如今皇帝却说诸事从简,显然是不喜贺相提议。
皇帝缓过气来,似是想起了什么,关切道:“兵部的奏报,朕看过了,说你在鹿野一战中受了重伤,如今可好些了?”
“谢陛下垂询,”沈霜野一笑,“臣已无大碍。”
“为将者,九死一生。你在外征战四方,旧伤沉疴难愈,别趁着年轻觉得自己能抗,”皇帝净了手,在潦水声中提及沈霜野阿父,“你阿耶若不是因着旧伤复发,朕如今还能多上一位忠臣良将。”
沈氏一门皆是能名入武安阁的良将,沈霜野少时意气风发,便是神都王侯也入不了眼。沈决战死后北境诸镇险些哗变,沈霜野一力整肃燕北铁骑,破军覆城、杀敌千里,立下不世战功。皇帝亲至明德门外相迎,那是延熙十四年春。
如今他已成为大周北境的屏障。
沈霜野平静地笑了笑:“臣也只想如阿耶一般,为君报国,九死不悔。”
“你同你阿耶一样,都是好儿郎。”皇帝接了帕子拭手,欣慰道,“朕同你阿耶是少时情谊,当年甚至想过将永宜聘给他做儿媳,你阿耶倒好,竟还瞧不上朕的亲妹妹。”
天家中父子相疑、兄弟相杀,都是寻常事。他同沈决自幼相识,又得他一力扶持,情谊自然不同于旁人。
可不知是不是话说多了,皇帝竟又轻轻加了一句:“阿决从前……总是瞧不上我的。”
他少时荒唐,如何能及得上意比凌云的靖王长兄。
沈霜野闻言不过一哂,道:“若我阿耶尚在,定会与圣上争辩,他如何敢瞧不上永宜公主,不过是北境苦寒,公主金尊玉贵,怎能去苦寒之地受罪。”
他只当没听见皇帝蝇语,只拿永宜公主未竟之亲事说事,又轻轻揶揄道,“况且我总听阿耶说,他比圣上痴长几岁,年少无知时总叫圣上六郎,要是永宜公主当真下嫁,这辈分要怎么论?”
皇帝眼里浮现几缕真心实意的笑意,他像是又回到了少时同沈决插科打诨的日子,连话也轻松起来。
他又同沈霜野说了会儿话,留他用过午膳,皇帝要小憩,便让沈霜野退下了。
待沈霜野一走,又有内宦入内说东宫请了太医,这一月来太子妃胎象不稳,太医入东宫是家常便饭。
陈英轻声宽慰道:“奴婢特意问过杜太医,太医说太子妃殿下怀胎辛苦,身上起了些疹子,小皇孙倒是无虞的,陛下不必忧心。”他迟疑了一瞬,“圣人也惦记着太子妃,随后就召了杜太医入琼华阁垂询太子妃身体。”
皇帝沉默片刻,意味不明道:“她倒是上心。”
陈英不敢答话。
“让东宫的人都警醒些,太子既然不在宫中,那些属臣也没必要日日都往东宫去,让太子妃安心养胎。”皇帝落音很重。
陈英心中一跳,知道迎驾东宫的事到底还是惹恼了皇帝:“是。”
皇帝却又没了倦意。
“迎驾东宫。”皇帝喃喃道,蓦地嗤笑一声,“朕要修宫他们便说宫中奢靡甚巨,迎驾太子却觉得典仪简陋,”
他扔了帕子,道,“君不是君,臣不为臣。”
陈英深深垂首,不敢接话。
——
雪云蔽日,重重雪雾笼罩着禁中,将天地都变作了牢笼。
谢神筠自点凤台过,恰好看见出宫的沈霜野。
阿烟道:“娘子,是定远侯。”她对沈霜野有些敌意,一见他出现在谢神筠周围便颇为警觉。
谢神筠停下来,她拨开眼前的雪雾,想将人瞧得更清楚。
那雾忽然便散了。沈霜野站在天光下,气度从容,静立时压住了雪幕,尤其招眼。
谢神筠问:“他今日入宫是陛下召见?”
阿烟点头:“是。”
沈霜野似有所觉,抬眼时正对上谢神筠的目光。
“谭理全身而退,庆州一案圣人问责工部,总得找个罪魁祸首出来,”谢神筠迎着沈霜野的目光,神色如常道,“昨日禁军押解俞辛鸿下狱,今日三司会审,让北军狱留意俞辛鸿的口供。”
阿烟道:“娘子,定远侯自回京之后便在朝上装聋作哑,但他比我们早到庆州,说不得手里便握住了什么证据。”
“他即便握着证据,也不会拿出来,这几日他在矿山案里置身事外就已经表明了立场。”谢神筠道,“无主的刀要想用得趁手,果然还是得再磨一磨。”
“走吧,”谢神筠抬手拢雾,下了点凤台,“定远侯为查矿山案入庆州,既然祸首已经归案,也该给他一个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