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自执政以来的数年间,他先是身陷于权臣的博弈,后有天灾连续发作,让他的种种计划都显得有几分虚浮。眼见百姓流亡于外,他也惶恐于民间会对他这位继任者予以何种评价。
但不这样做,也就意味着关中治下会出现不知多少饿死的人,是更为直接的一巴掌拍在了他的脸上。
两害相较取其轻,这就是如今的道理!
他下意识地便伸出手来,握住了媚娘的手。
方才那杯中冰块上下起伏,连带着琉璃杯和他握住的那双手上也带了几分凉意,可好像也恰恰是这份微凉的温度,让他心中骤然安定了下来。
他安静了有一瞬,才忽然问道,“媚娘是怎么想到向我提出这个建议的?”
她早前可没有做出这样大的谏言。
东都洛阳若是地位抬升到她所说的那样,足以影响到他随后推行种种国策。
李治很明白媚娘是什么样的人。她毕竟是依托于自己的身份才能坐上皇后的位置,也一直很清楚,到底谁才是她的利益同盟。
只听得武媚娘从容答道:“应该说是因为那场水陆法会催生出的想法吧。”
“彼时我同阿菟一并在洛阳街头随着人群而动,听见他们对于陛下自来到洛阳的种种举措赞誉有加,将洛州刺史贾公能得泉下安息归功于陛下,又见洛阳百姓极容易满足,为天津桥重修和堤坝建立而喜,不由感慨——”
“洛阳实为人文鼎盛之地,旧朝都城所在,有文心武胆交汇。若只当此地是闲来所居之地,好像有些浪费了。再回来一番细数,竟有如此之多的长处,这才冒险在陛下面前谏言。”
她这话说的稳稳当当,让李治本还觉得她有几分私心的想法,都飞快地压制了下去。
李治更无法忽略掉,她字句恳切之时神情舒展大气,真有国母之风。
他斟酌了一番,回道:“我会慎重考虑此事的。”
他恰好瞧见了摆放在桌案上的《永徽律》,便道:“太尉等人自修编完毕律法,补充疏议后,因礼官上奏贞观礼节有缺,重修五礼章程,现如今已大略完成,只差校对。正好将此事与他们商定一二。”
武媚娘敏锐地听出,李治在提到太尉二字的时候,也不知是不是因长孙无忌自前来洛阳路上发难后便偃旗息鼓的缘故,态度温和了不少。
李治近两年间陆续起用对他而言的有用之才,甚至连一度因李承乾谋反而被贬官的杜正伦都给捞回朝中,相比较于长孙无忌党羽的落寞,更显意气风发。
在这样的对比之中,他的好态度是何意思不言而喻。
可长孙无忌真的会同意这个建立洛阳为东都的决定吗?
当武媚娘目送李治离开此地,倚靠着门框微微出神的时候,便这样想到。
长安的地位一旦因为洛阳为东都受到影响,长孙无忌这些贞观老臣的地位势必随之大减。
李治已经往他们身上砍过一刀了,现在却像是要将根都给掘了。
这他们也能忍?
武媚娘想到这里,目光中闪过了一抹玩味。
但陛下和长孙无忌的矛盾重新激化固然可惜,却对她来说是一个绝好的机会。
她在跟阿菟的对答里一条条推出了科举能改良的地方,可科举毕竟是陛下选拔人才、擢拔官员的要害渠道,若是她当真莽撞地将自己的手给伸到了此事上头,会有何种结果,简直不言而喻。
可若是让她只将自己想出的那些举措就此压在心中、闭口不谈,又是一种何其煎熬的折磨。
她也自女儿的鼓励中,极其大胆地生出了一种“我能做出更多改变”的野心。这份目前还不为外人所道的心思,随着这几个月间的发酵,在夏日的热浪之中,终于被推向走出的第一步。
她有两个选择。
一个便是通过向李治的谏言树立起自己的威望,一步步博取陛下的信任,直到能将她完善出的科举谏言给名正言顺地提出来。
另一个就是去接触有潜力有能力的官员,经由他们的手将这份建议呈递到陛下的面前。
但事实上这两个选择是可以同时进行的。
别看朝堂之上李义府、许敬宗等人支持她坐在皇后的位置上,可这两人揣度的从来都是天子意图。
跳出长安这片天地,才能有让她挖掘人才的机会。
所以她最终选择,以建议迁都洛阳切入!
这是她反复斟酌之后,选择的一条最有利于她发挥的建议。
这其中既有突破限制的大胆,也依然切中在李治的利益要害。
哪怕方才的这出谏言无人旁观,但武媚娘自己便是自己的观众,也审视着自己的表现,让她可以做出一个判断,她果然长进了不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