拥炉看雪酒催人3葛笠挣扎着站起身,今上却特意靠近几步,言语中只余警戒:“葛氏。朕知晓数件事宜乃系你教唆,可不要凭几分聪颖,误以为天下人蠢拙。尤其是你龌龊心若再施于贵妃,朕会使崔氏真正明白何为赫斯之威,雷霆震怒。”葛笠抬眸,却是去瞧不远处的赵思懿,他刻意压低,不过是不想使赵思懿见到他杀伐决断的一面。“奴记得了。”说罢她领着一干坤宁内侍离去。赵思懿方上前数步,于他身后半步则止。“这些原不该教你见到。”她双手环于他臂上。“昔日就见过的,如今不算新鲜了。”他张臂将她揽着,何隽见状自行告退。“思懿,我们生于阴霾里头,这四方墙里多少腌臜,数都数不清楚。崔家冤死多少条性命,下了黄泉,自有人计较。他们凭着历朝历代天子的恩遇,所行恶事罄竹难书。爹爹在时,却多有避让。我那时不懂得,爹爹手掌生杀予夺,为何要避让臣属,后才清楚,盘根错节又为大济根基的世家,与国朝根本同源同流,若要毁世家,便是自毁长城。”话一转,又现出少年意气。“可我不会做爹爹那样的天子。世家如要同我搏杀,我并不畏惧。我不能舍掉如数在意的,做一具行尸走肉,做一架傀儡。旁人是帝王制衡中可有可有的棋子,可你是例外。即使要我舍去眼下尽数繁华,只要能与你厮守,我亦甘之如饴。”她阖眸,静静倚在他怀中。“所以思懿,不要将自己当作权衡利弊中可以割舍的那个。不要为所谓的安稳太平舍弃自身。那不是大义凛然,那是丧失理智,太过糊涂。”她十分清楚他所指为何。从他吐露出崔沅胁迫开始,她便知晓,刺杀事从不曾结束。她从未将他单单只看成是曦光下恬然微笑的少年郎,他背负山海之重,岂能天真率性。她亦从未低估他的帝王心术,于用人上的章法,世家间相互掣肘制衡,如何合纵,如何连横,他原是事事要比先帝周全得多。所以她是他最后的简单了。是他最后的、能够卸掉一切提防、警觉、伪装、谋算的温柔乡了。人不能丢掉本真,不能失去真正的“我”。因此今上不能失赵思懿。午膳后何隽来禀:“今日祁鹄殿下离京,陛下可要去送别?”今上答的甚清楚明了:“朕与她非亲非故,不去。”据说,薄钦拉那日从清晨一直等到黄昏落日,终究没能等到盼见之人。傩神祈福在即,着实不能延误,于是她最终携带着一份极大的遗憾离开了大济的国土。十月初六。中宫病愈。病过一场的崔沅仿佛彻悟,待下人宽和许多。十月初八,她与赵思懿在芰荷亭相逢。她施施然向她见礼:“殿下。”崔沅随意挥手免却礼数。“数日不见。娘子诸事安否?”赵思懿只听称谓,便知她未曾修改半分。“妾诸事大安,劳殿下挂念。”崔沅半靠着一侧漆柱而立,赵思懿欲上前搀扶,她却婉拒:“不必。走得有些疲累,一时乏力。”说罢她自嘲道:“人前,我们是天家女眷,举动需得合乎礼法。百姓将我们当作神仙菩萨,有烦心事、有为难处便动辄求请万岁千岁,那倘或我们有了烦恼之事,又要同谁倾诉?”赵思懿回答:“殿下说笑了。神仙与菩萨不会有烦恼之事。”崔沅愤怒充入头脑:“可我们不是神仙真人,更非菩提真身!又为何要以圣人礼法浸润规训?要我们事事合度,摒除贪心杂欲,不许我们放纵自身?”赵思懿却像是早知答案:“因受天下之养,于是天下的期盼亦是我们逃脱不掉的枷锁。百姓供奉的自是真神真佛,因唯有神佛才值得供奉参拜,而寻常的肉身凡胎并不能食四季贡品,享天子祭祀。倘或百姓晓得神佛与凡人同,只是寻常人物。有七情六欲,一心放纵。既如此,何必辛苦劳作,何必缴纳赋税,又何必遵从天子之令?”崔沅愣住了。半晌后又直直笑道:“是呀,是呀。而我,降生就没得选。我只能做崔家的嫡长女,做他名义上的妻。却不能做一个农妇,一个采桑女。”赵思懿平静的望向她,无丝毫怜悯。“殿下生在钟鸣鼎食之家,怎知贫寒之家的辛苦。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却当真是如这八字一样容易?殿下不曾见到的,是他们流下的血,是手上磨了又磨的茧。是酷暑不能停下的耕种,是劳累时不能停歇的播种,是他们流在土地里,却转眼不见的汗水。殿下只看到她们的快意,可谁的人生没有缺憾,尽是圆满?”崔沅望向她:“你的人生便很圆满,不是么?”赵思懿闻言是笑,言语尤温和:“圆满?妾是孤女,四岁前的事皆记不清。只记得约莫四月那时因处事尚算机警被出宫采买的内侍瞧上,又携入禁庭教养。五岁时为岳王擢选适龄侍女,机缘巧合下奴受先帝青眼,至此入岳王府邸,与陛下结缘。可入府后可不是天然就得他信重的。那时尚年幼,办错事少不得挨一顿棍棒,只记得每一寸肌肤都疼得很。殿下往偈州那两载,我于禁庭受教,只觉得每一日都要死了,第二日却求死不能,只得带着稀薄的希望求着生。前来受教的内人,第一日合有八十八人,最后那日踏出鹿洸阁的,只有四人。最痛苦的并非皮肉之损,而是看着日在身旁的同伴一个个死去,却束手无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