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悄然把翘着的腿放下,理了理衣摆,刚好遮住靴子。
这细微的动作倒令西屏想起来了,年幼她同他说的第一句话是——“你的鞋真脏。”他听后恼羞成怒,撇下他娘独自冒雨跑回了家,后来也好长日子不到他外祖家来,再来时,已是夏天了。
原来是各自辗转许多年又遇见了,但因为隔得太久,都缺乏久别重逢的情绪,只感到陌生。
她又问:“你爹娘还好么?”
时修看她一眼,继而漠然地把脸偏着,眼睛淡淡地望着窗外,“我爹如今做着扬州府府台。”
辩他神色语调,仿佛暗暗含着点扬眉吐气的意味。难不成还记着她当年那句话?那时候她倒没有别的意思,不过就事论事,他那鞋子沾着一圈的黄泥,的确是脏嚜。
“怪道他们都称你‘小姚大人’,大姚大人一定就是姐夫了。还有你大哥呢?”
“大哥携大嫂去了杭州上任,过两年才得回来。”
“你们父子三人如今都有了大出息了,大姐姐从前吃的那许多苦,总算没白吃。”
她轻轻的一声叹息,喉间轻微咽动,时修这时才看见她脖子上有条细细的口子,是那赵成弄的。划得不深,只渗出一丁点血,在她脖子上形成了一条锋利的红线,触目惊心。
她看见他在看,抬手摸摸脖子,低着头,眼珠子溜他一下,笑道:“不要紧,合该是我倒霉。”
也许是回应他先前那番“枉顾人命”的言辞。
“我最恨受人要挟。”他说,像是解释。
她歪上眼瞅他,“你不是说你不擅武艺么?方才那支箭放得倒准。”
“我是说不擅,又没说不会,刀枪剑戟不通,骑马射箭略懂。才刚那样说,是为了叫那赵成心慌意乱,放松警惕。”
她以为他是道歉的意思,笑着表示体谅,“我没怪你,生死有命。”
他却轻慢地笑了声,“您还真是看得开。”
她心里恼恨他一下,没话回了,嘴角在沉默中渐渐搁得四平八稳。
不到午时,马车停在了姚家府邸前,门上两个小厮忙来接应,西屏随时修下了车。甫进府门,见一方十分宽敞的院落,绕廊而入,由东廊角穿过洞门进了一个林木繁茂的花园子,只见语燕啼莺草花香,泛水浮萍随处满,好一所雅致清幽的宅子。
蜿蜒石径上,老远就看见一个葳蕤绰约的妇人迎过来,西屏立时便认出那是她大姐姐张顾儿,她迎过去,还和幼年一样喊她:“大姐姐!”
张顾儿却打量她半晌没敢认,听见时修在旁咳嗽了一声,才忙把人挽起来细看,看着看着,不禁泪花染眼。
没等泪珠子掉下来,立时便揩了,眉开眼笑地拉着人的手拍,“细看还是有些小时候的影子,你小丫头的时候就生得好,没见过比你还标志的小女孩子!”
时修站在一边,不由得看一眼西屏的侧脸,她那半个弯月牙似的嘴角像个温柔的钩,给夸得有点不好意思,笑咧得大了些,“大姐姐过奖了。”
顾儿长叹一声,“如今都二十二了吧?我记得你和我们狸奴是同年,那时候要他叫你六姨妈他还不乐意,回家和我生了两天气。”说着剜了时修一眼。
还有这回事?
西屏慢慢想起来了,好像还真是,他头回叫她,叫得十分含混,鼻子里哼出来的,她都没听清,所以自然没回应。
时修面露恼色,他因为刚生出来时浑身带血斑,所以起了“花狸奴”这小字,如今家里人高兴起来还是这样叫,他十分不喜欢,朝他娘板起面孔,“何必风口里站着说话,进屋说不好?您那风寒才刚好了几天?”
张顾儿倒像习惯了,没半分做母亲的威严,一副身子挤开他,挽住西屏,直拿眼剜他,“倒还教训起你老娘来了!”
西屏轻轻笑出声,“大姐姐还是当年那样子爽快。”
“一辈子也改不了囖!”顾儿一面拉着西屏走,一面道:“为这个,明理暗里不知得罪了官场上的夫人太太,你姐夫和我生气,不许我再往外头应酬。”
“姐夫是疼爱姐姐,怕姐姐操劳。”
“他疼我个鬼!”话虽如此,那风韵犹存的脸上愈发笑盈盈的。
张顾儿爱笑这点也是经年不改,所以别的地方瞧着都年轻,只眼角有两条稍深的细纹。西屏觉得时修这点也像她,不过他笑时更多些狡黠和危险。
房中寒暄片刻,有个仆妇来回话,说是将园子西边的两间屋子收拾出来了,供西屏居住。
西屏连谢了几回,张顾儿嫌她太客气,拉她起身,握住她的手道:“这样客气反显得疏远了,虽说自老爹爹过世,你娘带着你又改嫁到了泰兴县,可论起来,你我到底是姊妹一场,你就当这里是你亲娘家。这一路上劳顿,我叫狸奴先送你回房梳洗梳洗,一会子过来吃饭。”
一面又嘱咐时修,“下晌王夫人要领着她家大小姐来访我,你不要到衙门里去,在家陪着一起坐坐。”
西屏听这意思,像是要时修和人家小姐相看。这话不说便罢,一说他脸上偏有些不耐烦,祸及了她,口气十分冷淡,“六姨,请吧。”
却不等她,他先扭头出去了。
西屏忙跟上,听见顾儿追到门上来骂他:“花猫!待你姨妈敬重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