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高中前,一直在外公家过着与兄长截然不同生活的夏萝青却不作此想。没有人知道夏萝青十六岁前过着怎样的生活,让她变成一座移动的小弹药库,内里埋藏着不为人知的火药,一颗脆弱的自尊心像轻易被引燃的火信,走到哪炸到哪,不仅和夏家一家扞格,在学校亦沉默寡言,不擅与人交。
私校学生多半来自富贵家庭,再不济父母也是专业人才或高级主管,严格说来夏萝青两边都不到头,她属于半吊子出身,没在夏家生活过一天,却又是名义上夏家的子女,言行举止和其他女学生有着显着的差异,纵使不说话,排挤自然形成,使得夏萝青脸上益发有抹挥之不去的阴霾。
范柔出生于健全的家庭,母亲虽然在她上中学那年早逝,但她自小不愁吃穿,父亲疼爱她,没再二度续弦,坚持找了亲族女性长辈照料她的生活。她对家族营生没概念,只知道从小家中人来人往,热闹非凡,父亲很少有清闲的时候。范柔自幼乏人严格管束,野性天成,母亲去世后更难被教条拘束,和同父异母的大哥范刚之间的冲突越演越烈。她在学校惹出的小麻烦虽不断,但聪颖的她功课良好,体育竞赛频拿大奖,师长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予计较;可家中范刚血气方刚,睚眦必报,没轻饶过妹妹,两人不是拳脚相向就是朝对方的宝贝搞破坏;范柔身手再好也敌不过范刚人高马大的蛮劲,总是鼻青脸肿地上学。
她的乡下生活结束在一次大破坏之后──她炸了她大哥的房间。
当然不是用上真的炸药。邻居小孩弄了一串过年玩剩的鞭炮给范柔,她灵机一动,埋在他哥的玩具堆里,鞭炮威力不算大,引发的火势却很惊人,虽及早被大人发现紧急扑灭,她哥半个房间已呈现漆黑焦燎,明显毁了。
这桩祸事震撼了长年姑息儿女争端的父亲,她父亲首次对女儿大怒,下手将她暴打了一顿,没过问她的意见,託了关系,直接把她送到北部这所严格的女校住读,彻底隔离了两兄妹,免得哪天回到家整座屋楼被其中一个孩子夷为平地。
范柔无畏年少离家,炸了她哥的房间是冲动所至,她并非无悔意,但父亲连亲送她上台北也不愿意倒是伤了她的女儿心。
她无畏学校管束,规矩再严格她都钻得了缝,偷得了闲,找得到乐趣。她觉得学校女生多半做作又小家子气,根本不大理会,行事依旧大而化之。她没有想过的是人言,一所成分单纯的女校,竟可以衍生出意想不到的流言,源头何处无从查考,流言似细沙,慢慢从各处缝隙泄露,流向她的耳根,把范柔推向群体边沿,莫名地成了一座孤岛。
流言断断续续,内容指涉她家族生意成分不单纯,她父亲以沙石业致富,染指黑道,来往白道,经营偏门行业,滥炒地皮成为土豪。她再无知也懂得那些形容词绝非正面。
放假回家时她在餐桌上直问了父亲:「爸,你是採沙石的流氓吗?」
她父亲一听,霎时横眉竖目,厚掌往桌面一拍,一只煎白鲳瞬间跳出盘子,滑到她面前。她父亲声若洪钟痛骂:「贡虾米肖话啦!汝差一点点把阿刚房间炸掉,我拢无贡汝是恐怖分子,今日汝敢贡汝爸系流氓?嗄?」
吓了老大一跳的范柔不敢再吭一句,默默返回学校。
渐渐地她才明白,学校同学们暗地较劲的已非财力,还有社会名声。范柔的家族缺乏好名声,空有财力无法为她获得尊重,虽然她实在不明白流言是如何产生的,好像兜头被盖了印章就真的是流氓的女儿了。
两个被边缘化的女生自然而然走在一起,尤其夏萝青下学期开始住校以后,两人更形亲近,相濡以沫。她们性格并不相近,但同样倔强,彼此理解,无视被周围冷待和刻意疏离的事实,过着相互支援的校园生活。
在那近似严冬苍白枯燥无味的高中生活里,夏翰青的出现像金黄色的暖阳照射进雾霭中的一束日晖,闪耀着动人的光彩。
动人,仅针对范柔而言;烦人,却是夏萝青的感觉。
源于不足为外人道的因素,夏翰青极为勤快地到学校探望妹妹,每次大约花上一个多小时,通常安排在下午最后一堂自习课时间。
「你们有话不能週末回家再说吗?」范柔一头雾水,真奇怪的一对兄妹。
「我哥应酬回来经常很晚了,见不着我,他们夏家人通常也没空和我说话,我哥有事就直接来学校见我。」夏萝青简短的解释。
「他们夏家人」是夏萝青口中奇特的家人代称,分明把自己排除在夏家之外。许久以后范柔方知原委,夏萝青和夏家长辈并无血缘关系,但那时候,十六岁的夏萝青以最直接的情绪面对名义上的家人,丝毫没有转圜余地。
「妳哥还在等妳,妳还不去?」
夏萝青背转身噘起了嘴,装作没听见。
「怎么啦?妳哥来看妳还不好?」
「……」还是不作声。
「妳多幸运啊,我哥看到我只想踹我。」
「不去,他老对我说教。」原来是怕啰嗦。
「我看他带了好吃的耶,去吧、去吧!」范柔催促着。
「妳想吃就替我去拿吧,就说我被罚补考不能分身。」
一开始夏萝青还会乖乖去会面,到后来百般推托不肯听劝,范柔顺理成章成了传信使者。
两次以后,范柔终于知道夏萝青不肯会面的真正原因了。因为,因为──夏翰青根本在对妹妹传道授业解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