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日晚,夜风狂荡,呜嚎不止。花想容半瘫在榻上,望着头顶鸟雀腾飞、云纹姽婳,满腔郁郁难解。这片装饰华丽的殿顶,曾是她进宫那日,李恒景亲命苏蕴文所作。苏先生是蔺都最难请动的丹青怪才,即便是李恒景,也得三顾四邀才行。这是宠爱。花想容想,这是多少女人梦寐以求的宠爱?当她一脚踏进衡王府,露出那张与周嫔淡淡相似的面庞时,这样的宠爱,就注定会投落在她身上。只是……没了这张脸,宠爱还会是宠爱吗?花想容揽过铜镜,看着镜子里几近毁全的五官,有大半张脸因受过滚油而烂到发臭,这还不算身上、手上不计其数的鞭痕。太易碎了。想她花想容也是明丽过的人,如同那院脚开得绚烂的牡丹。她虽比不上风二年轻,也不及戚女冷艳,可她自成一套熟、女风情,那是久酿过的百濯香,须得细品,才能觉出的好。寻常女人她做不到。花想容唉了口气,扯纱蒙上脸,背过身睡去。李恒景隔门看着她的背影,迟迟无心入门。他不是嫌着花想容,而是嫌着自己。嫌着自己没能护好母亲,也没护好花奴。他望了一会儿,悄无声息地离了殿。柳穆森小心扶着,夜里昏黑,宫灯照不全长阶。李恒景穿在胧月里,过了许久才想起顾行知这回事。他问身边人,“好心送走了?”“送走了。”柳穆森答得利索。“我这兄弟的性情,我最是了解不过。”李恒景吐了口气,想起顾重山在流觞宴上千推万诿的姿态,心中的顾行知更遥远了。他说:“朕曾因蕃南王而亲他,如今也因为蕃南王而远他,他心里一定难受,因为除了朕,没人愿意跟他做朋友。”柳穆森噗嗤一笑,露出一脸轻佻。见李恒景似有疑惑,柳公公忙说:“顾将军位及少尉,天纵英才,可到底还是年轻,不明白这世上,根本就没有所谓的朋友。爱与真情的背后,是无休止的利用与索取。真情这种东西,太难得,奴才从不信这个。”“柳公公说得是,朕也不信。”李恒景回看了眼花香殿,喃喃地问:“那你觉着,朕与花奴,是不是真情呢?”柳穆森蓦地一愣,没想到他会这么问,他脱口而出道:“是,当然是了,陛下对花贵人盛宠滔天,这不是真情是什么?”李恒景淡淡地说,“从前朕也这么说服自己,总觉得宠爱宠爱,是宠就是爱。可如今朕看着花奴满身是血的样子,一点儿也没当初的心思。也不是嫌她,而是觉着自己无能,无能去爱,只能靠宠。朕那样拼尽全力地给她最好的一切,去证明自己还没有失去爱人的能力,直到现在,朕确信了,朕就是爱无能,最无能的那种无能。”“或许这就是代价。”柳穆森说完就后悔了,可他不说,心里憋得难受。他将目色放空放远,对着万重楼阙道:“越爬高一点,我们就多死去一点。”………………顾行知脱下靴,跣着足练拳。强风铺延在一招一式中,每一次出拳,都像是在捶打一头凶兽。左靖抱着袍子,见三哥儿练了半天,直到满身大汗,方才停拳。他知顾将有个习惯,那就是无外人时,他总爱光脚走路。顾行知的脚不算白净,反而因着常年行军,伤痕累累。有回远调回郡路上,他的脚被条蛇给咬了,左靖为他上药,摸着他那脚,像是在摸砂纸似的,糙得很。可顾行知就是这样,如同他这人,粗糙惯了的。他不屑宋子瑜那细细勾眉、衣衫整洁的样子,他顽劣,他散漫,他放肆,他是只爱撒泼儿的浪狗。“左靖,你说我这顾家拳,跟从前比,如何了?”顾行知闷了口水,咕噜咕噜两声,“哗”一口吐在了旁边花坛里。左靖看着那些被淋得七零八碎的花,说:“将军的拳脚一直不输大公子与二公子,近日练得勤,属下觉着,比从前更精进了。”“嘿嘿。”顾行知又做回了孩子,注意到左靖正看着那些花儿,神态很是专注。“欸,怪我怪我,刚刚没注意,把它们都淋坏了。”顾行知取了帕子,一点一点擦着骨朵儿上的水。左靖说:“一些花儿罢了,坏了再种就是。属下看着这花儿是在想,宫里那位花贵人。”“花贵人?她怎么了?”看样子顾行知什么都不知道。“将军进宫没听说吗?太后因泪湖一事,发落了她,听闲聊的太监们说,花贵人整个人烂了大半,如今天天躺在殿里,除了皇帝,谁也不见。”“那建寰一定很伤心吧。”顾行知放下手帕,止了一止,沮丧道,“难怪今天他没见我,原来是花贵人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