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西陲藩邦和亲。
李元轨张开嘴,呆呆看着委顿在地的魏叔玢,怀疑自己听错了。
好吧,近世历朝与狄胡藩国和亲的事不少,虽然大多是以皇家宗室女封公主出降,但象魏叔玢这样的外姓重臣宰相女假充公主的,也不是根本没有……再早的汉代还有宫女和亲……但是,从来没听过有和亲女子是情愿自请降藩的。
域外那风沙大漠、穹庐毡居、茹毛饮血、浆酪食炙……起居饮食都粗粝不堪,这也算了,最难堪的是汉家公主必得承受西北蕃族父死子继、兄终弟及的娶妇习俗,往往要以一身侍奉几代多个可汗,生下的孩子都没法论排行辈份。近代朝廷选定了哪家女子和亲,哪家父母亲友都是哭成一片,生离之痛犹大于死别。
然而魏叔玢当面向天子奏请,愿意充任和亲公主,远嫁域外。
李元轨忍不住抬头去看跪坐在对面的柴璎珞。原来方才她在院中和魏叔玢私语,是在教唆她干这事……显然并不止是他自己一个人这么想,坐在屏风前的天子也开口发话:
“你要自请去西陲和亲?这可怪了,你一个小女子,从哪里知道朝廷正议论人选,筹备与藩国和亲?”
皇帝的眼风也扫向柴璎珞。女道士则一脸严肃,眼观鼻口观心规规矩矩扶膝危坐。她是受皇后敕令要送魏叔玢回家的,如果被问出来阳奉阴违从中作梗,这罪过可不小。
“妾惶恐……是吴王谕知……朝廷与吐谷浑有事,将联藩和亲……”
这!
平白被泼一盆狗血过来的李元轨顿时懵头转向,瞪大眼睛看着当面撒谎诬蔑他的魏叔玢,少女却只是伏在地上垂首发抖,摘了帷帽的发髻已有些零乱,看上去凄惨可怜。
他又望向柴璎珞,女道士还是平静得纹丝不动。
“……十四舅,你愿意在玢娘的事情上援手相助,是不是?为此担些罪责,也在所不惜?……”
方才殿外她的问话,突然在李元轨耳中闪过。一瞬间少年亲王恍然大悟。
“臣无状,曾与魏娘子等猜测议论西陲局势及和亲事,”李元轨向天子屈身谢罪,“若为泄密追责,元轨一身承当。”
真是冤死人,少年亲王在心底诉苦。他自己都不知道朝廷要选女和亲的事,怎么可能泄密给魏叔玢?
好吧……其实也不是完全没听说过。他这一两个月在禁中走动,关于唐军与吐谷浑打打停停、议议谈谈、一时要翻脸一时又商量结亲的消息,也真听过不少。据他所知是吐谷浑可汗为太子向大唐求婚,要公主和亲降藩。皇帝命其太子带聘礼亲至长安来迎娶,吐谷浑可汗又不傻,当然不肯,这桩和亲议题就没下文了。
事关军国要政,他怎么也不会跟外姓魏家小娘子议论这种事啊!正常来说要选和亲公主,柴璎珞这天子外孙女的可能性还更大些,或者更可怕的……
“你们这些娃娃!”天子从鼻中嗤出一声,转头向屏风后扬声问:
“皇后,魏家小娘子自请和亲降藩,你看如何?”
屏风后传出的是一阵咳嗽声。
李元轨和柴璎珞都紧张地盯着大屏风。魏叔玢此举是公然抗令,表达自己宁肯被放逐域外也不要被送回家卖婚的决心,非常拂扫长孙皇后颜面。如果皇后为此勃然大怒、坚持将她遣送回家,也是很正常的反应……
咳喘完了,屏风后的低哑女声满是疲惫厌倦:
“任凭圣上作主……”
李元轨呼出口气。只要皇后松了口,这事就还有转圜余地。伏在地上的魏叔玢也哽咽一声,头一歪,全身瘫倒,就此晕了过去。
皇帝一皱眉,柴璎珞忙起身过来扶起地上少女,一边给她捏人中拍脸,一边向天子说道:“陛下勿忧,魏家小娘子这是冻得久了,心里又急,一时闭过气去,暖和将养几天就能缓过来。请旨——把她送到哪里?”
这是在问是不是还要遵皇后令,直接把魏叔玢送回家。皇帝烦恼地一挥手:“随便你,赶紧给她带走治治。”
柴璎珞应喏一声,和宫婢一起将魏叔玢扶架出殿。李元轨想着自己是不是也该辞出随她们一起去,他的天子阿兄已经转向他,语气严肃了些:
“十四弟,你已至舞象之年,怎么还是视军国大事如儿戏?什么话该听该传,什么话不该跟妇人女子议论嚼舌,心里一点准鹄都没有?天兵讨伐吐谷浑,将士前线浴血搏命,是让你们这些娃娃聊天说笑用的?”
这脾气发得有点莫明,但李元轨自然只能连连顿首谢罪。一大串“惶恐万死”说过,他趁势再提起老话题:
“臣愿墨绖从戎上阵厮杀,放马西海道血洒疆场以赎此罪……”
干脆去把吐谷浑那蛮夷蕃邦踩平,编为大唐郡县,那整个和亲议题都不必再提起,他身边的女子也都安全了——他觉得自己这条釜底抽薪之计十分高明。去年底,他就曾如此在君前叩请随军出征来着。
当时天子夫妇因为决意对他生母张美人之死匿丧不报,连他和十七妹穿丧服都不许,特将他召来抚慰。也是在这立政殿里,李元轨一提此话,皇帝就回应了一个大大的白眼:
“异想天开。你小子还真不怕闪了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