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妇进门,最难侍候的都是婆母。苏令妤却不住摇头:
“从来没有……我日日来立政殿侍疾,皇后待我随和亲切,就跟亲生闺女一样。她精神好些,就跟我谈诗论文,也说太子小时候的趣事,说到将来,等我们……皇后说了好多主意,怎么拴住野马似的男人,怎么约束任性天子不出大格,怎么保全忠臣,我越听越是难受,觉得自己太没用……”
魏叔玢想了想,明白她的意思。选苏令妤为太子妃,本是皇后操办、天子点头。长孙皇后自然对这儿妇寄予厚望,也是按“未来国母”的模样来塑造她。期望越高,待她越好,苏令妤越感肩头压力深重,她却又与丈夫无法说上话,只能自责无能辜恩了。
大哭一场,苏令妤似乎心情稍松快了些,哽咽声渐轻。魏叔玢忍不住低声道:
“阿妤你也不用自责。这事,说到底都怪李承乾。”
敢直呼皇太子姓名的毕竟不多,苏令妤双肩震动一下,抬头看她。魏叔玢径自说下去:
“他既然奉父母之命娶了你,光明正道立为正妻迎进东宫的,那他不管心里爱谁,至少表面上对你该有一份尊重。那也不是尊重你自己,是尊重天子皇后,乃至大唐祖宗嗣胤。何况你又没做什么有亏妇道的事,没有任何难为他,一切都顺着他的意思来,他却连自己是什么意思都不跟你说——这莫明其妙的,怎么能怪你?要说我,皇后既待你温厚,你索性就跟皇后交心——”
“跟我婆母告她亲生儿子的状么?”苏令妤红肿着眼睛苦笑,“何况还是她嫡长子储君,保稳她皇后大位的那一个……阿玢,等你也嫁进婆家,你就懂了。”
魏叔玢无言以对,呆了半晌,反问:“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其实你说的也没错,这事的关键在他。”苏令妤缓缓道,“我就是不明白,他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对我。进东宫一个来月,我也命我陪嫁的婢子侍娘暗中打探,太子是不是有十分宠爱的女人,你知道,这等事瞒不了下人的……”
“结果呢?”
“结果我也不知该怎么想。东宫侍人都说,太子寝内几个婢妾恩眷平平,没觉得谁特别得宠,这些年连一个怀胎的都没有。都说太子体貌性情跟天子少年时一模一样,可这一方面,他倒比他阿耶收敛得多……”
苏令妤苦笑一声,又道:
“东宫内没什么得宠女子,我又怀疑宫外。你也知道,这几年天子皇后经常巡幸出京,留太子监国。他又贪玩好动,宫内侍人说他常带了一众胡骑侍卫出去打围,几天几夜不归宿的,也许外面有什么美人绊住了他?可这其实也说不太通,他贵为储君,看上谁了,难道不能弄回来享用么?就算是有夫之妇,他祖父阿耶都干过这事,也未必会为此责骂他。”
魏叔玢想起自己听说过的辛处俭妇、庐江王姬等事,也苦笑一声,无言可对,只听苏令妤继续说:
“就在前几日,我陪嫁的婢子小圃机缘巧合,跟一两个喝多了的突厥卫士搭话,问到太子有没有在外面跟女人好。有个醉突厥说了两句话,我突然想到了一个可能……”
听她声线微微发颤,魏叔玢知她说到了关系重大处,不自禁伸手握住苏令妤手掌,只觉她手心冰凉,满是冷汗:
“那突厥大笑着说:‘太子爱上了一个女人,却是他自己的姐妹’。小圃大吃一惊,吓得手中酒壶都掉了,那突厥又说:‘不对,不是啦,不是一样的父母,是……’他说了一个突厥语词,随即被同伴拉走。小圃记下那个词,回来告诉我,我又命她找别的突厥奴问一问,原来那词是指‘非母亲女儿的女性亲戚’,姐妹、姨姑、婶姪什么的都算在内……”
“怎么还有这种词?”魏叔玢大为惊奇。苏令妤苦笑:
“你不知道北狄风俗么?他们游牧沙漠草场,生业艰难,向来婚配收继,只要非所生我、非我所生的族内妇女,都可娶纳为妻妾,用同一词指称也就不奇怪了。可说得这么泛,到底是指的谁?太子爱上了他自己的哪一位亲戚妇女呢?”
“嗯,”魏叔玢按捺下心绪,努力认真分析,“既然说‘不是一样的父母’,那定然不是这一辈公主了,最大的乱……丑闻不会发生。若是异姓未婚的表姐妹、表姨姑,太子大可将她纳入东宫,我大唐婚配也不怎么讲究辈份不是?既然要瞒着偷偷私会,那就是不能公然纳娶的女子——”
要么是已婚的且夫家贵重不能无视的异姓女亲,要么是……同姓皇室宗籍上的姑姪堂姐妹。
魏叔玢突然想起方才皇后亲手交给儿子的那枚玉指环,那枚从感业寺临汾县主妆奁里搜出的疑似男子信物,皇后脸上又愤怒又伤心的神气,口中漏出的半句话:
“收好你的……”
“阿玢……你也在想那枚血玉韘,是不是?”苏令妤轻声问。
魏叔玢点头,又一怔:“什么‘射’?你是说那个男用指环?”
“嗯。我在古书上见过图形,那个指环是‘韘’,也叫‘决’,上古武士套在拇指上,用那缺口来勾弦开弓。如今世人习射早已不用这个了,但……”
但那玩意毕竟还是男子用物,出现在未嫁少女的妆奁里,“定情”意味仍然极为浓厚。魏叔玢看着苏令妤苍白的脸孔,问:“你以前见过那个血玉韘?是太子的?”
“我没见过。我进东宫才多久?可你也听见皇后说的话了,皇后想必是认得那物件……”苏令妤摇摇头,没再说下去。
是了。皇后认得那枚玉韘,所以看到之后,就一反之前要坚决查案追明真凶的态度,甘受诽谤自坏名声,下令以一娘自杀结案。
皇太子李承乾送了自己的饰物,给他的堂妹一娘、他大伯前太子李建成遗下的孤女,一娘随后在自己的婚礼上缢死。这话传出去,真的是……太难听的丑闻了。
“可是,”魏叔玢喃喃地说,“一娘她,她明明是被杀的啊。”第二十四章附注有“辟雍砚”t和“唐代水盂”相关图片,以及辛处俭妇、庐江王姬两件事的解释,有兴趣的读者可到作者微博观看。新浪微博搜索ID“唐穿导游森林鹿”,欢迎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