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厅有另外一桌人,过路的,晚上还要赶着长途行车。他们抽烟聊天,红色的火点闪烁,明明灭灭,说的是鬼故事,听得人一惊一乍,百无禁忌。为首的胖男人手腕戴着木佛珠,他笑得很大声,完全不是清静平和的性格,一串珠,看样子只是贪图好看的玩意。这群男人也要了野莓子,大掌一抓塞进嘴里,嘴唇被汁水涂红了。所以不谈鬼怪,开始谈童年时的见闻,厅堂里端端正正摆着八仙桌,老人抽水烟,小孩浑身汗跑来跑去,不嫌脏地拿桌上果子。原来胖男人的祖上是大户,后来没落了,令他记住的仅有嚷嚷:“……家谱还在,就收在祠堂,过年过节还要回去拜祖先,那时候谁不说我们阔绰!”然而,风光过去了,时间也过去了,男人们喊要结账,还买了饮料,路上太远,在黑漆漆里一直往前。杨雍出来看星星,那些货车已经转过了路口,灯光隐没,天上的光还在,又高又远。阿重站在他身旁,可能是天生的体质影响,蚊虫不敢来,周围一圈都很干净。老板在放歌,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歌,男人嗓音低沉,歌也柔和,唱到雾水来了,星辰眨着眼睛,情人晃晃悠悠走过桥。故事没有好结局,情人另嫁,不过听闻歌手和他唱的苦情歌不一样,家庭幸福,早年女儿也出道,经常在电视里出现。也是凑巧,杨雍在书店看过这个男歌手的唱片,那是很小一片区域里的藏品,意外地受欢迎,很多喜欢这一口的人会特意千里迢迢来挑。小城市称得上一声老啊,不变的太多,值得留念的太多,男人戴着墨镜一只手托住下巴,无论是表情还是衣着都属于过去的风和月。又是一首他的歌,叫萍,是女人的名字,也是一种植物,听着倒是欢喜的,是他后期的作品,有妻有子了连情绪都不同。杨雍觉得挺好,庸俗有什么不好,世上庸庸碌碌的人多了,他也是其中一个。夜空的星依旧,早晨天亮起来的树影也是依旧,人活一辈子,辉煌的、无措的通通归于自己消化。但身旁的人牵了他的手,说:“风大了,我们回去吧。”于是心里奇怪地安定下来。放纵山野山林间的风,轻狂,兜头兜面扑过来,草叶的香气也一并散漫,好像把整个人的细胞都替换成了这里的水啊土啊,嫩芽细枝从骨头里长出来。不必去崇山峻岭,杨雍望着不远处的山峦,心里竟体会到了一丝远足的乐趣,山不高,路看着也不远,身旁还有个精力充沛的家伙,捏了一根狗尾草摇来晃去。现在是早晨,露水逐渐干了的时候,空气依然清新,令人忍不住深深地呼吸。他们一同爬山,慢慢悠悠地,一路上有野草野花,林木伸展手臂阻挡着头顶的天穹,不让阳光过分直接晒下来。虽然脚步不重,但是山林太安静了,时而有夜宿的鸟被惊扰,飞向远方,很快就看不见了。山里湿润,又绿,杨雍穿了深色的长袖长裤,仍然迅速融入了葱笼之中。走野路,都是经年的山路,还算平坦,却没谁特意来修缮。越往上越难,带刺的、柔软的蔓爬到路上、树上,阻碍前进的路途。“很多虫子。”阿重戳了戳旁边一棵树干的皮,几条白胖的虫蠕动而过,鸟不怕人,飞下来啄了。杨雍皱了皱眉:“别碰脏东西。”阿重故意歪曲他的话:“虫又不脏。”“你待在家里都要每天洗澡。”杨雍冷笑,“外头这些东西更比不上了。”闻言,阿重眨眨眼,乖顺起来,不知道是被他话中“家养”的意味取悦了,或者本就为了调笑而已。昨晚他们在浴室做了一回,没敢太出格,一方面怕被听见,另一方面是要上山,杨雍身子受不得累。忽然遇见了果树,天生天养,没人特意去照顾。杨雍分不清是什么品种,果子初熟,皮还是泛青的,应该很酸。昨天吃的野莓子也有,就在灌木丛里,仔细翻开就能找到,有蚂蚁绕着吃。一些树身上还被绑了红带子,经风吹雨淋,布条有些掉色,耷拉着,也许是为了指明树的品种。这片山没有什么荒坟,自从纳入城市管理,村里人都把祖先迁走,而且近些年雨热和过往不同,山上容易塌,对埋葬此地的先人是大不敬。渐渐地,连路都不成路,他们只好沿着较为缓和的坡行走,迂回穿行在林荫底下,某个拐弯,竟然出现了过去房屋的残骸,破损不堪的木墙,一截发霉的横梁淹没在泥土荒草里。登到最高处时,杨雍有些气喘,赶忙调整呼吸,阿重则自在许多,远眺,问那一片光亮的是什么东西。杨雍定睛看去,思考片刻,答道:“看方向应该是水库,鱼很多,家附近的市场偶尔会有人拉一车去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