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徐阆好不容易缓过了神,抬起湿漉漉的眼睛望过去,便看见熟悉的身影就这么好端端地站在他面前,微微倾身,大约是在瞧他如何了,他赶紧抹去脸上的水,复又看去。眉间是山海,眼中是一汪蒸腾的瑶池水,眼尾微微上翘,眼窝不深,鼻梁挺直,颚骨勾勒出凌厉的弧度,嘴唇很薄,唇珠不明显,颜色浅淡,好似挂着未融冰雪的桃花,是柔的,也是锋利的,像是皎洁无暇的月光,也像素锦上的一滴未凝的血珠。一如他们初见时。要说什么不同,徐阆想,他们的外表都没有太大变化,但是,一切都已经不一样了。他心中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抵住胸腔,闷闷地震颤着,有些难以呼吸,但那称不上全然的难过,是苦涩的,同时却也是怀念的,这几十年的时光好似都因此化作了云烟。白玄伸出了手,徐阆望见他露出的那截手腕上覆着青痕,像是古藤的形状,但是他什么也没有说,装作没有看见,将右手背到身后去,用左手牵住了白玄的手,顺势站了起来。他们之间是鲜少有寒暄的,此时亦然,相顾沉默了一阵后,白玄轻轻笑了起来,说道:“你是要说,‘我不相信你到现在还认为你能继续藏在苦海中’?这激将法用得可不太妙。”站起来的时候,白玄就已经掐诀驱走了徐阆身上的寒意,徐阆揉了揉鼻子,闻言,又回忆了一下方才说的那些话,自己也觉得有点好笑,嘴上忍不住辩解道:“走投无路了嘛。”白玄不置可否,待徐阆站直后,他将面前的凡人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你还是回了昆仑,用了我留在你肩头的印记,看到了我留下的卷轴,按照我所说的,去了后殿,见到了珺瑶。”白玄的唇齿间含着一声轻微的叹息,他缓缓说道,“当初是我让你留下来的,也是我让你走的。徐阆,你原本可以选择不淌这趟浑水,做你想做的事情。”“既然你都知道我选择了这条路,就不要再说这种相当于马后炮似的话了。”徐阆失笑,“还有,倘若你心里没有一丝想让我留下的念头,又为何要留下印记,为何要留下卷轴?”白玄和徐阆对视了片刻,终于败下阵来,摇了摇头,说道:“那就不提这个了。”就在此时,那望不见尽头的天际,忽然传来了吹箫之声,清越高昂,穿过层层迷雾,落进徐阆和白玄的耳中,按理来说,苦海能够吞没一切,这箫声不该传到此处,除非是……白玄静静地听了一会儿,说道:“是日神。”徐阆的心里忽然涌起一阵迟来的疼痛,既欣慰,又觉得可惜,欣慰是欣慰武筝无事,可惜是可惜他们终究没能见上最后一面,而武筝从梁昆吾口中得知此事,也知他去意已决了。“日神一曲,能穷尽天地,响彻九霄。”白玄放轻声音,说道,“我也仅仅只是从旁人的口中知晓此事,不曾听过她吹箫,算起来,她应该已经有几千年没有主动为谁演奏过一曲了。我记得两千年前,有个神仙在宴席上要她当众演奏一曲助兴,结果差点被她击碎了神格。”箫声余音袅袅,不绝于耳,徐阆听着,忍不住问道:“究竟是哪个神仙如此大胆?”白玄瞥了他一眼,轻飘飘地答道:“月侍。”柳南辞?徐阆顿时愣住了,干巴巴地“啊”了一声。白玄却没来得及对这件事多做解释,因为,在他话音落下后,箫声渐缓,另有一道琴音融入其中,它并未夺过主导权,而是选择了应和,尽管如此,恐怕也没有谁会将它忽略。“这是柳南辞。”白玄启唇说道,“曲调低切,尾音绵长,他们两个是在为你饯行。”“虽然别的我说不上来,不过,关于武筝和柳南辞,我对他们的过去确实不算了解,但至少在我与他们相识后,我应该比你更了解他们。”徐阆凝视着白玄,笑道,“他们不止是在为我饯行,还在对你说,你所做的一切,他们都知道,并且,这并不是完全没有意义的。”如果不是这样,曲中的转音就不会如此激越,那一点微乎其微的颤音也不会如此悲凉。这一曲,象征着开端,也象征着结束,在白茫茫一片的苦海中回荡,经久不散。作别箫声,?琴音,渐渐地停了。片刻后,兽潮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似的,?掉转了方向,?不再虎视眈眈地盯着徐阆和白玄,它们开始互相撕咬起来,赢家就踩着败者的头颅往上攀爬,一个接着一个的,?很快,?一座高楼就落了地基,?层层堆叠,不断朝着更高处攀援,试图逃离这无尽的苦海,也不知道疲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