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是不是天道忽然有了一丝怜悯之心,要叫他早日放下执念,叫他去十殿阎罗那里经炼狱之苦,叫他再次遇见步尘缘,清师姐,连师兄……聂秋听到这里,已经明白了一切。他抿了抿嘴唇,想要说些什么,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于是聂秋只好从怀中拿出那根铜一样颜色的骨,放到了步尘渊的手上。那根骨头本来好像是有灵性的,凶恶之物根本碰也碰不得,到了步尘渊手上却是忽然将光收敛了起来,安安静静的,就好像一根再普通不过的人骨。步尘渊一愣,却瞧见聂秋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纵身跃入了溪水中。山间的夜里格外寒冷,溪水更是冷得刺骨,聂秋没入水中的时候,也难免在一瞬间感觉到了刺骨的寒意从身体的四肢百骸处,最终汇聚,流向了天灵盖,冷得人意识竟然变得更清明了一些。他再清楚不过自己在做什么了。听步尘渊说到一半,聂秋便明白了,水里的那些东西,哪里是什么污秽之物。只有那些承载了步家希望的罐子被尽数打碎,这些人才能得到解脱。本来映出漫天黑云的漆黑水面,忽然被翻涌的水花搅乱了。悠悠钟声在水中突兀地响起,聂秋屏住呼吸,睁开眼睛看向了水底的昏黑一片。他随着那阵钟声又仿佛是瞧见了十殿阎罗,判官翻着生死簿,然而他们的面上却都不似上回那般凶恶,只是惋惜地摇了摇头,似乎是在沉思着什么。他再往深游去,很快就看见了苍白的手臂探了出来。这次聂秋没有丝毫挣扎,顺从地被那些交缠的手臂拉到了水底。他的脚掌触到水底的泥沙时,海藻一般的手臂顷刻间消失了,却有另一只细白的手臂从一旁伸了过来,先是曲起食指,敲碎了那一层黯淡的浅光,又隔着他的衣服轻轻将他往这边一拉,随即把一张已经失去光芒的网的上端握成一束,放在了他的手上。聂秋顺着那根手臂看了过去,步尘缘站在水底,静静地望着他。他将其向上拉起,沉在泥沙中的线立刻现了出来,将所有的罐子都纳于渔网之上,聂秋在水中转过身,牵着那张网向水面上游去。将近二十个罐子,虽然里面只装了个铜铃,倒也不轻,他游了大半后便发现方岐生也跟着下来了。水流声激荡,聂秋在一片阻碍了视线的混沌水波中,借着光看见方岐生将脸微微一侧,视线交汇间,方岐生伸出手来,似乎是要接过那张沉甸甸的渔网。聂秋犹豫了不到一瞬,就抬起了手,将它递了出去。此时离水面也不过很短的一截距离,聂秋看了看方岐生,见他抓过渔网后已是向上游去了,心中却突如其来地多了一股暖意,双腿一蹬,片刻后便也浮出了水面。步尘渊碰不了那些罐子,此时却也激动地伸出手,用尖锐的指甲把网划开了。聂秋拿着那节温暖的骨头,一个个地把罐子的封口打开,然后从里面取出了铜铃,用骨头更尖的那一端,轻轻地往上面一敲,坚硬无比的铜铃便应声而开。方岐生看不见,聂秋和步尘缘身体里的步尘渊却是看得轻轻楚楚,铜铃一碎,那上面覆盖的金色“镇”字便消散了,乳白色的光从碎片上浮了起来。步家人的“生”魂。那些白光悠悠地一凝,在夜晚里显得更加清晰,俨然是将近二十道人影。高个的那个男性摸了摸后脑,委婉说道:“渊师弟,在世间逗留倒也没什么,就是……我们这些师兄师姐师弟师妹都想去投胎了,尝一尝孟婆汤到底是个什么滋味。”步尘渊轻轻喊道:“连师兄。”矮个的少年小声地嘀咕:“我就说仲二叔分明是一副断子绝孙的样子,怎么会忽然冒出个天赋异禀的儿子,原来……”“小合师弟,休要再提那件事。”清师姐敲了敲他的头,倒也不重,斥责的语气也是温温柔柔的。随即,她又看向了步尘渊,轻声说道:“这些年,苦了你了,师弟。”步尘渊有一瞬间只觉得喉头发紧,只好摇了摇头,说道:“无妨。”那边一阵叽叽喳喳,炎师弟却好像忽然看见了什么人似的,连忙拉了拉连师兄的袖口,连师兄这才恍然大悟地冲聂秋挤眉弄眼地一抱拳,“这位公子,多谢了!只是我们还有一事相求,不知道公子方不方便……”聂秋状似无意地向步尘渊身后看了一眼,这才走了过去。他身后站了个和他现在看起来相貌大致相同的红衣女子,约莫是十八、九岁的时候,左眼下的泪痣显得面容更加精致,一双眼睛又清又亮,眼波一斜便是西湖里的渺渺烟波,正是她当年最好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