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秋静静地听着步尘渊的话,他像是将这些话埋在心里许久了一般,此时才倾泻而出。自步尘渊奋不顾身地去救小妹的那件事之后,许多原本不认得他的步家子弟都记住了他,有什么事情的时候就记得叫他一起出来,要么是玩,要么是驱鬼,总归是很开心的。家主看在眼里,一声不吭。步尘缘的母亲也不是顽固之人,她性子也直,从步尘渊来的那天开始就没和他见上过一面,许多事情却是默许了的,也没有做过暗中使绊子的事情。步尘容换了眼睛之后,见着他就总是一副要哭的样子,那之后就再也没吃过师兄师姐们给自己捎的糖,把所有她宝贝的东西都放在了一个袋子里,通通拿给了步尘渊,叫他不要生自己的气——可是步尘渊却是从来没有生过她的气。步尘缘说自己学了些画技,要给他画一幅他所驱使的厉鬼画像。她说:“我是照着你的笔触画的那幅画,尘渊,你到时候不要笑话我。”她右眼眼眶里空无一物,步尘渊却不知为何硬生生能从那里面看出了温柔的笑意来。步尘渊原以为所有事情都能变好,那些事情他都一点一滴地记得很清楚。所以他忘不了,更没办法承受失去的痛苦。步尘渊不在步家的时候,去了神鼎门。步家是最痛恨那种邪门歪道的,尤其是和他们的道德相悖的神鼎门。但是步尘渊不知道,他还应该向谁求助。他自己离开了步家宅邸,白天里打听神鼎门的下落,晚上的时候躲在寺庙中,听着悠悠钟声,身上被厉鬼抓挠出的伤口才好像不是那么疼了。步尘渊跪在他那个没见过几次面的母亲面前,求她教自己神鼎门的秘术。那个和自己相貌相似的女人眼角一挑,她脸上虽然已显出了老态,却仍然能叫人看出她年轻时候的模样。她说:“你别跪了,我不叫你一声儿,你不叫我一声娘,我们两个又不相亏欠。步尘渊……你是叫这个名字吧?神鼎门的秘术于我无益,我教你就是。”随即,她又是一叹,“好好的清白名誉不要,偏偏要学这歪门邪道么?”神鼎门的炼尸之法确实难练,不仅是身体受煎熬,连道德都仿佛要随着那咕噜噜响的尸油而被炼尸鼎渐渐熬得扭曲不堪了。神鼎门的炼尸鼎铸身,步家的铜铃守魂,步尘渊想,他总能找到方法破解天道。可他才刚学了一半,连门都没入,就听说了,封雪山脉上的厉鬼尖啸了整个夜晚。步尘渊那时候才真正感觉到,时间不过弹指一瞬,他什么都来不及学,什么都来不及做,什么都来不及说,一切都已经晚了。那一个月过得太快,这二十年却过得太慢。他失魂落魄地回到了步家,却已是遍地尸体,落叶被染成了红色。步尘渊说不清自己那时候是什么心情,只是麻木地把每一具尸体都从山上背了下来,血滴滴答答地洒满了一路。他在瀑布后找到个山洞,便在那里把炼尸鼎一架,就此作为巢穴了。他之前还没有炼化过一具尸体,也没得练,学也还没学到那种地步。步尘缘绝对不行;清师姐很温柔,说话都是轻言轻语的,不行;连师兄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但是对他照顾有加,不行;小合师弟还小,心也软得一塌糊涂,不行……步尘渊那时候还不似现在这个样子,他那时候还剩了理智,知道不能对普通人下手。——要不然,我先拿自己一试。步尘渊这句话一说出来,聂秋竟是觉得身子一冷。就连后面跟着跳下树的方岐生,也是垂着头,沉默地望着平静的水面。步尘渊先是炼了手臂。步尘缘缺了右眼尚能和以前一样,他也不过是缺了左臂。然后是左腿,右腿。这时候已经过了好几天了,步尘渊呆在那个幽暗的山洞里,对着不能言不能语的步尘缘和其他弟子,身上没有一个地方不痛。但更令他着急的是,那些尸体已经开始长尸斑了,身上也散发出了难闻的尸臭味。他开始失去了神志,又急于求成,痛极了的时候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直到清醒了之后,才发现步尘缘的手臂上全是指甲抓出来的伤口,却已经流不出血来了。于是他又像几年前的那样,在步尘缘的身旁痛哭了一场。已经瘦得皮包骨头的少年,像一只深陷牢笼的困兽,在浑身伤痕的尸体旁,蜷起了身子,脊骨从弯曲的背部恶狠狠地凸起,似乎下一秒就要冲破皮肉,撕裂整个残破不堪的身躯。步尘渊低下头,将脸颊贴在步尘缘冰冷的颈窝,在寒夜中愈显滚烫的眼泪不断地从干巴巴的眼眶中掉出来,顺着面颊滴落在她的脸上、脖颈上,溅起的是小小的水花。可是他的这个年纪相仿的姐姐,却再也不会睁开眼睛看着他了。步尘缘再也不会用手将他垂下的长发捋到耳后,擦干他的眼泪,用微笑抚平他的伤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