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玉衡愣住了,他的背脊发凉。这是何等恶毒的谣言!难怪!难怪!难怪高立山那麽讨厌他!原来他真的不把他当儿子。
“他既然不认为我是他儿子,那他为什麽不把我和我妈赶出去呢?为什麽偏偏要折磨我们呢?”他问,但刚问完,他就想到了答案。
“我明白了,他就是要这样折磨我们,就是要看着我们受折磨才能解他的心头之恨,对不对?”
秦妈仍旧是愁苦着脸,却不回答。
高玉衡看着她,明白她这是在默认。他猜对了。
“那个造谣的人是太太吧?”他又问秦妈。
秦妈微喟了一声,“二少爷,别问了。早点休息吧,你这些天都没怎麽休息,你的身体要紧。”
高玉衡明白,她又默认了。
秦妈离开后,他就来到了吴秀喜的房间。这房间里现在空蕩蕩的,床铺上被褥已经烧掉了,柜子里的衣服也烧掉了。这里已经没有吴秀喜的物品,除了这张空蕩蕩的床,空蕩蕩的衣柜和沙发,还有这间空蕩蕩的房子。然而,这房子里还有吴秀喜的气息和身影。
高玉衡嗅得到,感觉得到。
他仿佛又看到了吴秀喜。半蹲在床边,他忍不住又哭了。
时间过得很快,一转眼一个月就过去了。
这一个月来,高玉衡的悲痛丝毫没有减少,他常常独自一人在吴秀喜房间里呆着,坐在吴秀喜常坐的沙发上,一坐就是一天。
他恍惚间还能看到吴秀喜的身影,看见她坐在沙发上刺绣,她喜欢把自己房间里的桌布、枕套和手帕之类的东西,绣上各种好看的花纹。
还看见她坐在窗下的椅子上,读报纸看小说,有时候看到有趣的地方,还会指给高玉衡看,“你看看这条新闻,猴子把孩子偷走了,多可怕。”有时候她也会为小说里的主人公的命运感慨不已,“哎!这个姑娘命不好,爹不疼娘不爱,哥嫂还欺负她,随便把她嫁给了一个聋子,穷得揭不开锅,吃不上饭,又生了一个小聋子。这日子怎麽过呀!”
又看见她坐在沙发上听收音机,听到时局不靖的消息,就气愤地说:“打仗!打仗!天天打仗!日本鬼子欺人太甚!我要是再年轻二十岁,我也到战场上跟他们拼命去!”
还看见她在对自己慈爱地微笑,“儿子!妈跟你爸这辈子虽然苦了点儿,可是因为有你,妈也不觉得了。妈从来没想过能有你这麽出息的一个孩子。妈知足了!”
可是她有时候也会非常难过,坐在那儿一整天都不出屋子,也不说话,问她,她也只是说:“哎!有什麽可说的呢?还不是那些事。”然而,话说到这里,她的泪水就簌簌地流了下来。
他还看见了那个生病后的吴秀喜,看见了被病痛折磨得生不如死的吴秀喜,看见了临终前躺在床上的吴秀喜……
他看见好多个吴秀喜,有久远的,有最近的,有年轻的,有年老的,有健康的,有生病的,有痛苦的,有幸福的,有愤怒的,也有和蔼慈祥的……
每当这个时候,他就会忍不住流泪。从房间里出来的时候,又是一个眼睛红肿的高玉衡。秦妈一看见他这样,也是泪眼婆娑,劝他想开点,振作一点,让他多出去走走散散心,还催他早点複工,回出版社上班。
他大学读的是中文系,一毕业就进了焱城出版社做编辑。而不是像高玉沙那样,选择进高立山的糖果厂工作。他想他即便要进去,高立山也是不允许的,因为他当初进出版社的时候,高立山并没有发表任何意见。
自从吴秀喜病危之后,他就三天两头地请假,这一两个月来,他几乎都在请假。细想起来,实在有些疏忽工作,于是,他就听秦妈的话,去上班了。
上班以后,他的心情的确好了一些,但心底对吴秀喜的思念并没有减少。他还是时不时地想起吴秀喜的音容笑貌。
他为了让自己早点从伤痛中走出来,很少再去吴秀喜的房间了。他会故意流连在外,尽量不回家,可是他常常会不知不觉地走到郊外的墓园,走到吴秀喜的墓前。
这天是周末,他一大早就溜出了家门,到街上买了一束白合花,那是吴秀喜最喜欢的花。拿着花,他拦了一辆黄包车,又来到了吴秀喜的墓前。
站在墓前,他把花束放在墓碑上,对着墓碑上吴秀喜的黑白照片,轻轻地说了一声,“妈,我又来看你了。”
照片上的吴秀喜,梳着光洁的头,在脑后绾着一个发髻,精致小巧的鹅蛋脸,一双漆黑温柔的大眼睛,精致而挺立的鼻子,微微笑着的嘴唇。这是她年轻时候的照片,那时候的她,还是幸福快乐的。
照片上的她一直那麽恬静地微笑着。高玉衡转身倚着立碑坐下了,他常常这样坐着。他又说:“妈,你在那边还好吧?那边能跟阎王告状吗?如果可以,你一定要狠狠地告高立山和田成芸一状,把你这些年来受的苦都告诉阎王爷。”
四周是安静的,什麽声音都没有,只有微微的风声。
高玉衡擡头看着碧蓝的天空,自顾自地接着说:“妈,我答应你不跟他们计较,可是我现在发现我做不到。因为你没告诉田成芸污蔑你的事,假如我知道,我绝对不会答应你的,所以,我答应你的话不能算数,因为你骗了我。你不会怪我吧?”
自然又是没有回应的。
他又继续说:“我知道你不会怪我的,你既然能那麽宽容,能原谅爸和太太对你的伤害,那请你也宽容我一点吧。”他突然冷笑了一声,“只可惜,我到现在都没有想到好的办法,还不知道该怎麽报複他们。我是不是太没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