阔别了一年的洛阳城,近乡反倒叫苏星回情怯不已,她心里不平静,苦着一张脸,把两只手掐得青白泛红。张媪给她穿上斗篷,一边系着缨结一边道:“何必夜里就急着赶路,提前修书让人送到神都,不出日阿郎准赶来庵里,也不用娘子受这累。”听她话里的意思,裴彦麟给她牵马坠蹬倒是习以为常之事,苏星回却不觉得自己有那个体面,下意识发问:“他来做什么,中台里的官都像他这般闲来无事?”张媪失笑,“我们十九娘还真是贵人多忘事啊。以往打马出门,哪次不是阿郎亲自坠的马镫。”不说便罢,一说那些陈年往事就涌向心头,叫苏星回嘴里翻出一股酸意。自己或许也贪恋过他给的温度,只是怨恨胜过了长年累月的感情,将裴彦麟的好视作他对自己的愧疚和亏欠,她也心安理得地全盘接受。涩苦漫入喉咙,苏星回攥紧指骨,既期待,又惧怕听到失望的回答。“他应该不会来了。”她摇头呢喃。“怎会不来,他可是视娘子如眼珠的阿郎啊。”张媪想也不想,仿佛那是绝无可能的事,“我们阿郎最是舍不得委屈娘子。”年关上一日冷过一日,苏星回生念奴的时候落下畏寒的毛病,到冬天尤为怕冷,张媪把她的手掖进袖笼。身上的暖意让苏星回想到裴彦麟,最冷的冬夜,他总会默默地把她的手脚捂在肚皮上……苏星回低眸微哂,眼里闪出一片晶亮的水光。车马很快驰上一条平阔的官道,雄伟的紫微城近在咫尺,一望无垠。门役盘查过所,武侯铺巡查治安,穿过鼎沸的长衢,四方商旅聚积,高鼻深目,口音交杂,牵着车马橐驼往来其间,摇下一路余音。她在车中漠然瞭望,恍然生出隔世的错觉,眼前是金吾卫逼向她的咄咄,是幼子乱棍下死去的惨状。苏星回面白如纸,扯开了斗篷上的缨结。蒙在皮下的心却好像绷在一张蓄势待发的弓上,指不定哪个时候弦断了,心跟着也死去。她无法继续忍受这种焦火的折磨,掀开帷帘在张媪的惊呼声中跃下马车。朔风险将她撂倒在地,好在紧拽斗篷,勉力站住。任风无情摇撼着纤薄的身体,钻进裙底刺透她的血肉,苏星回越走越快,快到张媪只一个错眼便彻底淹没在洪流中。她死过一次。甘露元年大雪封山的年关,浑噩地撞向刀口。又在昨夜的疾风乱啸中醒来,她的颈口还残留薄刃划过细皮的触觉,泛起绵密长久的疼痛。她设想过是一场噩梦,回东都的路上不止一次地暗示自己,不能再停留恐惧,要尽快回到裴彦麟的身边,排除一切可能的祸源。苏星回拔足奔进坊门,一百零三坊行如菜畦,她像误入迷宫,在横七纵八的井字路上忙乱踅摸,又被那些行如怪物的宅屋重影所瘆。她满头大汗地拍打一扇角门,铜环铺首哐啷作响。里头堪堪启开门扉,夹着凉意的一片清影擦肩而过,直奔宅邸腹地。家奴猛揉双目,这才醒神去追,“娘子慢行,阿郎还在书房和洪先生议事。”他招呼几个婢女跟上,苏星回已经踏进庑廊,步伐凌乱,神情却坚定。婢女们蜂涌过来阻拦,苏星回振衣撩在一旁,喝令她们退开。绕过甬道长廊,迈过园径石桥,在婢女七嘴八舌的劝声中,她揽裙拾阶,于门前霍然顿足,揎开了两扇格门,“裴彦麟。”室中的交谈戛然而止。两人隔门相望,彼此都愣住。苏星回置身彤云朔风下,面颊被冷风吹得发白。里头酒香萦绕,翘头案上金狻猊吐着青烟,裴彦麟斜倚独坐榻,手搭凭几,与一中年人隔案对坐,袒衣不鞋。身上白罗襕衫皎如青霜白雪,光斑筛落在长满虬髯乱髭的脸颊,眉峰愈利,唇角愈直。他缓缓从光影里倾出上身,轻撩眼皮,目光犀利地端详了她几眼,又恢复到一贯神色,道:“某有些家事需要处理,就让家奴送先生出府。”客座上的人这才回头,深铜色的方脸上一双环眼逼人,苏星回不禁目眩头晕,她咬了咬牙,顶住涩到肺疼的冷意,尚不及看清这人的面目便仓促退到了门外。隆冬满园寒霜,衰草和枯枝交错而生,看什么景致都缺乏生气,一切都还是她离开时的样子,连廊柱脚下拱出的那块草皮都是同样的角度,突兀地立在那儿。苏星回环望着偌大的府邸,提裙出了庑廊。婢女仍跟着,询问她找寻什么,苏星回抿唇不言,在满是石子的园径上走得磕磕绊绊,裙边鞋面蹭到青苔湿泥也浑然不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