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尽松了口气,扶着烟归上了榻,她陷入昏迷中,此刻靠在雪尽胸膛上,呼吸细微,雪尽忙施法检查她的伤。
果真如他设想的那般,她身上的缚神咒被加深了一层,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灵力再次溃散,那所谓的“厄运”不过是天道想要烟归彻底失去希望的桎梏,也卷土重来。
雪尽花费百年的努力就这麽功亏一篑了。这些年,他找不到烟归,只能去酆都的阎罗殿内找判官要了葬身在九百多年前那场灭世之劫中的名单,她的缚神咒因那场浩劫而落,而死于那场劫难中的人怨念深重,好几世都不得解脱,最终在一个临界点爆发,终成怨魂。
他顺着时间海回溯,找到他们距今最近的执念,一一消去。执念尽,诅咒也就淡了。与此同时,烟归身上的缚神咒终于弱了些。
他也总算找到他的殿下了。
她用了她的本名,烟归,住在一个破败的小山村,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像千千万万普通人那般,过着平淡如水的生活。
然而他知道,烟归并不快乐,他好像来得太迟了些,他总是来得太迟。
一如除夕夜的初见,她是高高在上的公主殿下,却愿意为了一个卑微乞儿,弯下身子,将世上最美的糕点奉上。等他回过神时,想要去找那美丽慈悲的公主道谢,想要告诉她,他愿意好好活下去,不光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不辜负她。
可当他满怀欣喜抱着那件披风,看见的是她孤零零地躺在祈雨台上,台下万民都在欢呼,风雨如晦,雨雪霏霏,无人在意她的死亡。
仿佛为天下献身,生来便是她的使命。可是没有人该死。没有人。
雪尽那时很想问问她,“可曾有悔”毕竟她是那麽地想要活下去。
然而烟归已然失去生机,一具枯败的尸体并不能给予任何回应。
雪尽沖破侍卫的阻拦,爬上了那高高的祈雨台,将那件披风重新披到了烟归身上,替她挡去了世间风雪。但是,还不够,远远不够,他生平第一次落泪,滴在烟归身侧,滚烫的泪激起一层层热浪,化作袅袅白雾而上,迎击那残酷风雪。
身后兵戈声不绝,脚步声纷至沓来,他被粗鲁地拖起,他听见他们说:“哪里来的愚民,胆敢冒犯公主,真是找死!”
他讽刺地笑了,到底谁在冒犯,到底谁又真心想要守护她。他于混乱和血泊中拾起了烟归遗落在雪地里的两只白玉珠,珠子冰冷,他却能想象出它们戴在她耳垂上的风姿,很美,很美。
灵泽三十七年,万民安康,天下太平,陨灭的只有他,和她。
也许从那一刻就已经注定,他总是来得太迟,总是不能救下她。
他到底应该怎麽做?到底怎麽做才能让她重新成神原以为执念消尽,她就能解脱了,不必在这红尘蹉跎岁月。
可命运再次给了他当头一棒。
如果消他人执念不可行,那消烟归的执念呢?
回到九百多年,阻止她灭世……可若是如此,为何不回到她被贬之前,找到她被贬的原因,在她被贬之前疏解心病,便能成功了。
玄夜在听到雪尽这番言论后,简直是要仰天长笑,他狭长丹凤眼中流转淡淡无奈,眉心朱砂痣妖豔异常,这个细致而多情的美人正苦口婆心劝解,“我说雪尽大人,你还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啊!鄙人认为,敢于放弃神官身份,堕魂入鬼域,已是千百年第一人。其次燃烧心火割裂时空,一次次回到过去,去消什麽劳什子的执念,也是见多识广的玄夜闻所未闻的。要不是你的身体不能承载那时间海的沖击,你怕是不会去找那堕神的,她是被下了缚神咒,自然不会受时空裂缝的影响,可是你呢?你就打算这麽苦兮兮地做完这一切,功成身退找个安静的地儿等着灰飞烟灭吗?”
雪尽眸子一黯。他确实是想独自做完这一切,然而天不遂人愿,若非万不得已,他实在不想将烟归卷入这场逆天之行中。
“真的,我说真的。你图什麽说句实话,那些人都是无足轻重的凡人,任你怎麽折腾都无所谓,你要是真想去到灭世之劫那一刻,或者回到她被贬之前,你去乱了这秩序,到时候天道崩坏,三界不稳,可就不是你一只鬼能承受得起的了。即便你曾经是天君之子,可从你当初甘愿种下风叶纹,堕魂那刻起,你就和天界没有任何瓜葛了。”
“况且,你就真能确定,你回得去那个时候吗?你自己不也说了吗?时间海浩瀚无涯,要精準定位在某一时刻难如登天,遑论衆神云集的时刻,到时候你就是时空中的异物,迟早会被天道清理,落个粉身碎骨万劫不複的下场。”
已经是黄昏了,紫红色的天繁华绮丽地绽开,酆都中四季轮转,日夜分明,分明是鬼界,竟也像人间那般有条不紊地顺应天道而行,雪尽收回目光,道:“我见到天道了。”
玄夜的面色也凝重起来,“它同你对话了”
“是。”雪尽顿了顿,眉目流转悲哀,“它说我不会如愿的。”
“那你还要继续”
“不试试怎麽知道。”雪尽道,“不过我堕魂不过八百年,心火不足以支撑回到九百多年前。这也是我此行目的。”
玄夜活了一千五百多年,算是一只老鬼了,他如何不知心火的珍贵。
生人之灵在魂,而鬼魂所依托的便是这心火,每一只鬼在踏入这鬼门关时,便会生成一团心火,若是在世间漂泊日久,成了孤魂野鬼,便会失去化形的能力,只余一团幽幽鬼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