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不停向前,太华山那如剑插天的绝峰与它脚下连绵起伏的群山羽灰影廓渐渐转为模糊,终于,尽皆消失,只余下漫天的风雪,白茫茫化作混沌。
回程的起初几日,李霓裳陷入了一种情绪。那是如何的一种情绪,羞耻,愤怒,悲凉?抑或全不是。任何短暂而激烈的情绪,只是再一次地化作恒久的绝望而已。那绝望,便如她做的一个梦。她行走在旷野内,神思里怀着归家的渴念,却不知归家的方向。那于仿徨和茫然中长久踯躅的感觉,并非如何可怕,只是,每回醒来,总叫她感到心窝发凉。
她很早便知道了,她降生在流离的旅途上,冥冥之中,那便已预兆了她的一生。
霓裳是感激瑟瑟的。这个女子,名为姑母义女,然而,李霓裳若是能够开口,唤她一声姑姑,也是应当。不止因瑟瑟年长她不少,从前对她颇多照顾,最重要的是,瑟瑟不会在她不想遭人打扰的时候多问一句她不愿去想的事。
回路上,瑟瑟没有就她这一次的经历问过半句,包括那日的一幕。她加给霓裳的,是需要之时的及时照顾。李霓裳情绪也平复了。她原就不是一个大喜大悲之人。
最后的一日,将要到达青州的前夜,一行人落脚在驿舍内,多日来一直也不曾出现在她眼内的崔重晏应是得到瑟瑟暗许,无声地走进她的寝屋。
她正预备就寝,身着寝衣,坐在一面妆镜前,指握一柄犀梳梳发。
崔重晏或已做好迎接愤恨的准备。他或是她的心里,各自皆是明白,那日若说起初的一抱,乃全然出于他对她的关切的话,后来,不管是无心或是有意,便完全是两名男子之间的关乎占有权力的无声的争夺了。那争夺的物,可以是稀世的珍玩,富庶的城池,当然,也可以是一名女子。
他应没有料到她是如此反应,仿佛任何事都不曾发生,包括他曾无意或是有意施在她身上的羞辱。
迟疑了一下,他走上前去,屈膝缓缓半跪在她的身侧,凝视着她半垂的线条秀美的侧颜,诚恳地道:“我错了。求你勿怪!”
霓裳偏面望他一眼,微微一笑,随即继续梳发。
她唯一的最为熟悉的表情,便是微笑,纵然她内心已是厌恶,从不会对镜看自己微笑时的模样。
正如她永远不能说话,微笑也永远不会出错。
她没有怪他,完全没有。
他沉默地注视着她,一动未动,久到她几乎以为他已离去,忽然,耳中传来他的话语之声。
“公主,你难道还是猜不出,他是何人吗?”
李霓裳再次转面向着崔重晏,看见他的面容之上,浮出一缕古怪的表情。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她的心不禁跳了一跳。
“世家子。”
“那样小的年纪,随从却个个精悍雄健,显是历过多次战场厮杀的猛士。”
“坐骑多为北地之马,毛皮丰厚而肢干短健,不易陷沙,容易冲刺,一向为骑兵所喜。马上所携的囊袋鼓胀,却无沉实之感,内应藏有弓弦。”
“一行人在长途南下的路上。”
崔重晏一句一句地道。
“这些日在路上,我终于想明白了。那少年,应当便是河西裴家的那位二郎君,裴世瑜。”
“他显是将你当做了齐王之女。”
“公主,你与他应也处了些时候了。我之所言,可有道理?”
回来后,李霓裳便刻意不再去想那段时日发生的任何事,自也包括那少年。然而,崔重晏的话,此刻实却如同鼓点,字字地击在她的心上。她脑海里不由地又浮出那一张初见之时覆戴着狰狞傩面的脸容。当时所有那些叫她迷惑的事,登时也清晰了起来。
她垂目不动,胸内一颗心搏动剧烈。
“我知你当时如何想我。这几日我亦自问,崔栩曾屡屡当众辱我,比之更甚,我亦可忍,何以这一次,却不能了?”
崔重晏自嘲地轻轻笑了一声。“我想明白了。”他道。
“因当日他出来的那一刻,我便有所感知,他对你有意。一个陌生之人,竟也公然夺我已经抱起的怀中之人。他凭了什么?那时我尚未想到他的身份,故我不愿再忍。”
“公主,此刻在我明白他何许人后,便也知他那一刻为何那样敌对于我。换做是我,我亦是不容。”
“你若问我后悔吗?我悔,亦是不悔。”
“不悔,是因当日那一遭,叫我愈发清楚我当做之事。若是我连已抱起的女子也抱不走,受制于人,我活于世上,还有何欢可言?”
“我之后悔……”
他顿了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