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暇如玉的小公子,同她一样跌到了这淤泥里,一朝为奴,不如猪狗,此时神志不清地躺在她的床上,脆弱得像是一只折了翅膀的雏鸟,直叫红药无语凝噎。
从君喊过这一声,竟是安分下来了,这么到了巳时,红药又给他上了次药,擦了擦身子,上手一摸,虽还是发热,温度却降下来些了。红药的心总算落回了肚子里,她跌坐到椅子上,精气神一下就垮了,再看自己,也是一身湿汗淋漓,把薄衫都给浸透了。
天空泛起鱼肚白,惨淡的白光透进帐子,落在两个同病相怜之人的身上,小公子不再挣扎,眉头也散开些许,这回好似是真的睡着了。
醒来
正值热夏,蝉鸣切切,园林中水流潺潺,宴从君在假山后的竹林里,那里修着圆桌石椅,水流从假山的石池沿着细小石渠流出一线,不知通往何处,景色清幽,是乘凉的好地方。
方才煮过的茶早已凉了,摆在石桌的另一边,丫鬟为他磨着墨,一幅竹图已画完了大半,飞白过多,显得瘦骨嶙峋。
假山那边传来下人行礼的声音,从君一顿,抬头看去,宴从峦阔步走了过来,一身禁军的金甲还没卸,踏入这清幽园中显得有些威风逼人,小丫鬟不敢直视,低头行礼,款款地退下了。
从君把笔撂下,唤了一声:“阿哥。”
宴从峦手里拎着一个细麻绳扎着的黄纸包,是西市的一家糕点铺子的,这家店在永平红火了很多年,每日未开门时就有一群人去排队,想来是宴从峦交班时路过,叫人包了些。
果不其然,从君一摸纸包,糕点还是热乎的,看来是新出炉的一批,难怪宴从峦还未卸甲就到了这边来了。
“先到你屋中,屋里没人,小丫鬟倚着冰鉴偷懒,叫你惯坏了。”宴从峦淡淡道。
“暑热,随她去吧。”宴从君说,他拿起一块糕点咬了一口,细嚼慢咽地吃完了,才道,“许久未吃,还是小时候的味道,没有变。”
“阿哥吃吗?”他又说。
宴从峦看着他,笑了,他兄弟二人,宴从峦性情随父亲居多,常是不苟言笑的模样,自宴从君被软禁在府中,兄弟二人自不如之前亲密,关系冷淡了许多,宴从峦笑得更少了,纵是说起话,各怀心事,也大多没个善终。
“你从小便爱吃这些东西,甜得腻口,有一次非要喂给我,我嫌齁,吐掉了,你哭了快半个时辰,后来我答应带你去放风筝,又装作很喜欢地吃掉了一整块,你才停了声,窝在娘臂弯里,眨着泪汪汪的眼睛偷看我。”宴从峦平淡道,“你还记得吗?”
宴从君摇了摇头:“我丢人的事,自然是阿哥记着。”
“你我一母同胞,口味竟天差地别,那次我为了哄你,吃了一块不喜欢的糕点,直到夜里,还觉得嘴里胃里都难受,现在想起,心里仍觉得难过。”宴从峦看向宴从君,“所幸你长大了。”
宴从君轻轻把手中的糕点放下,看着黄油纸上摆着的各味点心,说:“阿哥始终都记得我口味。”
“父亲忙于政事,是不把我放在心上的,只有阿哥记得。”
兄弟二人沉默半晌,宴从君抬起头来,看向宴从峦,问,“若我现在再哭,阿哥还愿顺我心意吗?”
小公子一双眼睛亮得如泉眼一般,明明是与方才一般无二的神情,宴从峦却仿佛又看到了当年那个坐在母亲怀里,泪眼汪汪地看着他的稚童,宴从峦看着宴从君的眼睛,眉头微锁,说:“你已不是小孩子了。”
他说着站起身来,宴从君也站起身来,说:“可阿哥始终是我阿哥。”
“所以我会把你喜欢的糕点都摆在你面前,而不是与你同吃。”
宴从峦话罢转身,宴从君迈出一步,对宴从峦的背影说:“娘说父亲许久未同她一起吃饭了。”
这句话深意太多,宴从峦脚步一顿,偏过头来,表情一派冷淡,声音低沉了些,说:“你只管在这宅院中养你的雅趣便是,府外的事不需你管。”
宴从君只是看着他,如同每一次他离开时一样,小公子都是挺直地立着,沉默地看着他越走越远,宴从峦知道。
他语气不由得柔和了几分,说:“待到日后,我带你去江南。”
而小公子没有言语,依然沉默地看着阿哥决绝的背影,直到他走出视线。
眼前一片模糊,小公子茫然地看着眼前的场景,看着自己同阿哥说话,看着自己久久直立的身影。这是今夏的事,是阿哥最后一次来看他,而他口中的日后化在了血水里,用死亡来爽了约,再也不能带他去江南了。
为什么自己能看到这些?从君脑中一片混沌,茫然地抬起手,打量自己,忽而他又出现在那石桌前面,四处转头去看,方才的自己已经消失了。
是幻觉吗?
从君心头十分不解,却又见一个人从白雾中走了过来,仍是上一幕的那身装扮,是宴从峦。
“阿哥?”从君迟疑地唤道。
宴从峦坐到他对面,只沉静地看着他,他五官硬朗,面容英俊,一母同胞,他五官与从君有几分相似,只是神情与从君截然不同,眉眼间神色颇为冷漠倨傲,仔细说来,竟与展戎有几分相似。
从君想要伸手碰碰阿哥,却担心这雾中的幻象一碰便碎,正踟蹰时,宴从峦却伸手轻轻摸了摸他的脸,这是在从前也未曾有过的事,从君微微睁大双眼,小心翼翼的用脸颊轻轻蹭了蹭哥哥的手,好似十分贪恋这温暖,怕碰碎了,宴从峦深深地看着他,突然开口,问:“你恨父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