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是要摇醒她,可鬼使神差的,伸出的手又蜷回袖中,盯着她的脸看半晌,然后俯下腰,往她脸上亲了下。他不知道她会不会醒,但他的心跳已惊得星密月明,风细柳斜斜。他的吻轻如梦蝶,她的腮软如梦田。双影映在窗,一个弯腰一个伏倒,何盏正巧背对,绿蟾却将那匆匆一汇的影瞧得一清二楚。一颗心蓦地一抖,抖落了何盏递来的酒盅,撒了他满袖葡萄酒,慌得她忙握着帕子替他搽,“对不住对不住、是我失了手。”何盏也忙笑,“不妨事不妨事,小姐别惊慌……”四目稍拢,一个别眼一个垂首,该夜,便是四副心肠,各有思量。中秋之后,丽日在天,西风渐紧,吹落惨绿愁红,河岸却仍繁花似锦,自有莺声到碧霄。温暾弄晴时候,纱窗有倩影。因绿蟾生辰,箫娘换得好衣裳,穿一件湘色细绢对襟衫,扎妃色百迭裙,将做好的绣鞋、一并几条花鸟汗巾子拿布包了,预备一道送去。临出门,又走回裂了痕的妆奁前,把左边腮蹭了蹭。怪了,那片腮,像是昨夜栖息过一只蝴蝶,留下了什么痕迹,叫她似梦非梦,似醒未醒。她实在记不起醉酒后的梦,无所谓地笑笑,正出西厢,迎面见何盏进院,还戴着忠靖冠,端端正正,大约刚由衙门归家。箫娘把眼轻吊,笑瞧他,“不巧,泠哥儿还没回来呢,小官人若寻他,请晚些再来。”谁知何盏背后伸出手来,握着个长匣拱手,“小侄不是来寻碎云兄,是特来寻伯娘。”“哎唷,怪了,你找我有哪样事情?”素日往来,何盏也知箫娘脾性,是个掉钱眼里的,左右邻舍皆知她与席慕白并未礼成,席慕白死后,她无处可投身,在此不明不白地混着,众人虽背后有议论,到底也是席慕白的女人,不好多讲。倒幸得她在,照料着席泠饮食起居,何盏便也待她尊重有礼,仍然尊称她“伯娘”。这厢将个匣子托给她,“我瞧伯娘举止大方,不像那些个没见识的妇人,只顾怕事躲闪,因此特将此物托付伯娘转交绿蟾小姐。她今日生辰,与她既有几面之缘,又有中秋之分,岂有不贺之礼?”箫娘接了匣子打开瞧里头,原来是一支翠玉雕的荷苞步摇,底下坠着小小一只粉碧玺打的蜻蜓,格外别致精细。她未拒未应,抬眼将人嗔一嗔,“我当是什么事情,原来是你做了‘张生’,还要叫我做个‘红娘’,私下为你传情。可了不得,要是叫她家老爷晓得,我怕要缠上官司呢!”何盏斯文笑笑,摸了个锭子奉上,“若换旁的人,这话我提也不敢提。可伯娘不比她们,小小点事情就吓得那样,伯娘是有些胆识的。”接了银子掂一掂,少说五两,箫娘立时笑了,把下巴微挑,“不为你的钱,就为我看你不错,不是那等狼心狗肺的薄情郎,这才愿意帮你。嗳,你可别闹出什么笑话来,叫人听见,只怕我也脱不了干系。”“您只管放心,我的品行,您还信不过?”“信不过你,你就是抬十万银子来……”说到此节,箫娘想想十万银子,不敢夸口了,咽下半截话,只怕遭天打雷劈。赶上席泠归家,门前见二人,白问一句:“你二人说什么呢?”箫娘冲何盏挤挤眼,迤逦擦过他的臂膀,“不告诉你。嗳,锅里还温着饭,你自己摆来吃。”席泠在后头笑,“哪里去?”“不要你管。”箫娘抱着布包,莺声滞后,却眨眼没了影,钻进隔壁陶家后门。门户重重满花溪,各色菊花都开遍。箫娘随晴芳几折门户,到陶家大花园内,山石叠嶂,穿过假山,有一水池,池上建着间水榭,四面明窗,重重纱帏。正是绣帘朱户好藏娇,踅入水榭,琴榻画桌,玉炉铜壶,美人其中笑。一个辛玉台箫娘是认得的,另有一位姑娘,绿蟾引荐,是巡检司元家的千金。另有几个丫头围席而坐,绿蟾鬓点钗钿,头戴步摇,红袖相招,使丫头搬了杌凳来,也请箫娘坐,“男客在外头与父亲吃酒,几位姨妈在太太屋里说笑。我们姊妹几个便到这里来另摆席,你来了,也在这里与我们玩耍。”箫娘把带来的鞋子汗巾奉上,唱喏千秋。席上那巡检家的千金元小姐,因见那鞋面做得不差,拿在手上看一会,央说箫娘:“我正缺双入冬穿的鞋,烦你给我也做一双,隔日我使人送料子彩线与你。”有得赚的差使,箫娘自然应的。只是那玉台,障扇嗤笑了两声,“我瞧着平常,还不如我家中的婆子做得好,你什么时候眼界也窄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