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甫落,得罪了三个人,绿蟾是她表姐,自然不与她计较,那元小姐面皮上却有些挂不住,涨得脸通红,不知如何作答。箫娘早与玉台结怨,暗暗咬牙切齿,转念一笑,“我活计寻常,是不大好,不过是元姑娘好心,赏个差事我做,叫我有得糊口,玉姐怎的体谅不到姑娘的善心,反说她眼界窄呢?”玉台唇磨了两下,把箫娘剜一眼,对着元小姐笑笑,“我一个表姐犯好心还不够?你又犯什么好心呢?有这好心,街上舍个叫花子不好,何必给那没脸没皮成日打秋风混饭吃的人?谁家没几门子穷亲戚,那些人我最晓得,面前吃着你的,别过脸不知怎样笑你傻呢。”箫娘欲含讥还口,偏玉台的贴身丫头见缝插针,拔头出来说话,状若调和,却不为公道,只为叫玉台消气,因此话里只管把箫娘往低贬:“姑娘,是您不好,元姑娘发元姑娘的善,与您何干?常言道宁作一善,不作一恶。元姑娘问心无愧,遇着没良心的,不怪她的不是,只能怪那没良心的人。你又出这个头,人转背不说元姑娘,倒要说你傻了。”话说到此处,箫娘一时语塞,待要再讽她,又只怕难听话出口,把这新认得的元小姐也得罪了去,叫她还如何混饭吃?吹愁去(三)翠户内明讥暗讽,绵里藏针,几片嘴皮子一磨,消损了奇异的自尊。箫娘自己也觉得可笑,她这样的身份,谈何自尊?她的自尊,只能隐藏在“有利可图”的境况里。于是哑坐片刻,绿蟾瞧她有些尴尬,便使唤丫头,“你去前边告诉父亲一声,他们叫的唱的,也请来与我们消遣消遣。”丫头福身要去,却被玉台喊住:“嗳,站着。”扭头朝绿蟾笑,“姐姐何必费事?这里现成就有个,叫她唱来咱们听,岂不好?”说话间,眼风斜斜地往箫娘身上溜。绿蟾心知她是与箫娘过不去,笑劝,“你这话不好,箫娘如今是正经人家的妇人,如何唱得?还是外头去请吧。”玉台不依,望着箫娘讥诮,“哪里见得?哪个正经人是买来的?买来,又未成礼过户,不清不楚的在人家中住着,不往深了追究,只当是个嫁来的妇人,往深了追究,恐怕就是个买来的丫头。”箫娘看她不罢休,撇嘴道:“没有琴笛,叫我如何唱?恐怕污了姑娘们清听。”玉台立时吩咐丫头,“你往外头去,把那伴奏的请两个来。”箫娘如鲠在喉,暗暗拿眼乜她。她也暗暗冷笑相对。不一时,果然请进来一个吹笛的、一个弹筝的,把箫娘架在上头,只得唱来:彩云开,明月如水浸楼台。原来是风弄竹声,只道是金佩响、月移花影、疑是玉人来1……罢了,玉台先就说好,笑里藏针问那两位伴奏的,“你们吃的这碗饭,倒说说她唱得如何?二人回赞,玉台又笑,“她原先也是唱的,比你们倒好些,你们哪家都请得,她只管给家中的娘们爷们唱,外头请不去,是私伶。”她刻意把那“伶”字咬得格外重,自己说完先咯咯笑起来,众人只得陪笑。笑完,玉台抬手叫丫头,“果子点心、再抓把钱赏她。”未几她那贴身丫头便端了碟碎了渣的酥饼来,高高地递在箫娘眼前,见她不伸手,便吊起眼,“拿着呀,好容易得个好东西吃,你还面皮薄不成?嗨,这有哪样不好意思的?你来这一趟,不就为这点子赏?接了去,腕子也端得酸了。”箫娘只得接了来,那丫头又将帕兜子摊开,抓一把钱抛给她,“接着!”她哪里得手接呢?铜钱便似一场苦雨,由她头顶汹汹洒下来,围着妃色的裙边,溅起无数“叮叮咣咣”的回声,伴着席上众人嘻嘻的笑声,有意的、无意的,连绿蟾也禁不住笑了一声。箫娘晓得,她不是刻意嘲笑她,那只是骨子里天生的、对贫寒鄙陋的一种轻视。就好像偶见阶下的一捧灰,会本能地蔑视、或皱眉。箫娘仍然是那捧灰,不论她辗转何地,照旧改变不了。可绿蟾到底秉性纯良,匆匆敛了笑,嗔怪玉台一眼,“你又捉弄人。”她捉裙起来,借故拉着箫娘往银屏后头吃茶,避开玉台的讥锋,猫着声后头与箫娘说话:“我姑妈姑父就得玉台这么个女儿,自小骄纵长大,连我爹也十分疼爱她,宠得她那副脾气,你别放在心上。”如果先前箫娘还有恼怒,那此刻半点也无了。她只是弄懂了一件事,不论她如何小心奉承,与“她们”也终究不是一路人。人好似天生就没有平等,有的是天生的小姐,有的是天生的丫头。就连与绿蟾,也永隔着富贵贫寒,成不了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