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荔见她喝起来没够,便又拿起暖壶给她杯里又续上了一点,“看来在面粉厂忙得连口水也喝不上呀?是到我这儿来蹭水喝了?”杜荔眼神温软下来,笑着与她调侃,并且还伸出手去摸摸她的头,就像对待自己的小妹妹一样。
“杜荔姐,我……”穆朝朝欲言又止,但一想起杜荔方才那副慷慨激昂的模样,与成啸坤的种种罪行,最终不得不在心里做出一番妥协,“杜荔姐,怀年哥要与他的太太离婚……”
杜荔眉头微动了一下,第一个反应便是:一旦此二人的婚姻关系破裂,穆朝朝将不再有机会接触到成家,而定在下个月的那个刺杀计划如果非要进行,便只能是冒着万分的凶险……
与此同时,她也觉察到了穆朝朝对周怀年在称呼上的变化,这便是一个很不好的兆头。兴许,他们的感情已经到了可以让穆朝朝放弃这次刺杀计划的地步。她是单纯的孩子,为了爱情放弃一切,理所当然。可于杜荔来说,这是一次千载难逢的锄奸行动,是她这一年以来连做梦都想完成的最重要的任务。
然而,面对穆朝朝这样的女孩,杜荔还是会忍不住心软。她为了任务可以不计代价,但她不想让穆朝朝也这样。她伸出手去,将穆朝朝的手轻轻握住,语气温柔地问她:“朝朝,他离婚,是不是为了你?”
穆朝朝点了点头,尽管周怀年还没有与她开诚布公地谈论这件事,但是他的心,她已然看得很明白。
“那你……是如何打算的?”杜荔又问。
穆朝朝咬了咬唇,开口说出的话,已经是她想好的妥协,“我……会劝他再等一等,等成啸坤的事解决了,再和他谈这件事。”
她的回答出乎杜荔的意料。杜荔长出了一口气,拍了拍自己的胸口说道:“朝朝,我以为你是要放弃了,还好还好,你没动这个念头。”
不过转念一想,她又说:“朝朝,等他离婚后,你是真的要与他结婚吗?”
穆朝朝心知她想说什么,那股子想要维护周怀年的劲头又抑制不住地冒了上来,“杜荔姐,或许你们的立场有所不同,或许他在你眼里不是一个好人,但我就是认命了,只要他仍拿着一颗真心待我,我便不想再负他。况且,我有自己的是非观,他若是像成啸坤一样,做出卖国求荣的事,我想,我对他的感情也不该会是现在这样。”
杜荔微愣了一下,然后有些惭愧地笑了,或许是关心则乱,她竟没有站在穆朝朝的角度来看待周怀年这个人。上海滩赫赫有名的周老板、周先生,是很难让世人看透的一个人,而自己根本就没与他打过交道,又怎能轻易地对他妄下定论?他做过的坏事不少,做过的善事也不乏,他立场摇摆不定,但对穆朝朝却像是真有一片痴心。或许对别人来说,他不是一个良人,但对穆朝朝来说,也许是真可以给她带去幸福的那一个。
杜荔为自己的言行向穆朝朝道了歉,而后为了缓和气氛,便又说道:“好,那等你们结婚那天,希望可以请我去观礼,我一定亲自向周老板道个歉。”
穆朝朝微微一怔,而后略带羞涩地笑了起来。她走上前,伸手抱了抱杜荔,发自肺腑地说:“杜荔姐,你们都是我最重要的人。”
依赖
每月初一是兴社的堂会,正和堂里十三把黑檀木太师椅鲜少有坐满的时候。除非是有要事相商,譬如今日这样,十三把椅子座无虚席,堂内黑衫黑裤的门徒站在各自堂主的身后,分列两排。
坐在上首的,是兴社的当家人成啸坤,左右手往下,按资历辈分来排,均是兴社的头目。在此之中,惟周怀年年纪最轻,但以如今的权势地位来看,那些人里却没有人能将他压过。然而,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兴社也自然有自己的规矩,除非有朝一日他周怀年能取成啸坤而代之,否则这十三把椅子,他依旧得坐在最靠后的那个位置。
此时,他正闲坐在那个最不显眼的位置上,端着茶盏拿杯盖轻拂茶叶,仿佛成啸坤正在说的“要事”,于他来说,还不如能喝上一口香茶来得要紧。
“这是松泽将军对鄙人的信任,也是对本社的信任。我不知在座的各位,对这件事有没有什么不同的看法?”坐在正和堂最上首的成啸坤,手里盘着一串鸡油黄蜜蜡手串,话说到这儿时,手上这才稍顿,眼睛一一扫向下首的众人。
除了周怀年还在饮茶,其余十一位都在面面相觑,低声议论。
“有什么话,不妨大声说出来。都是自家人,不要在下面嘀嘀咕咕。”成啸坤最厌烦这帮人如此,一到表态,便顾虑重重。
坐在周怀年身边,一位靠着流血拼杀才走到如今位置的叔伯站起来说:“我不懂什么政治,也不懂什么叫‘治安维持会’。但我知道,为日本人办事,无异于是认贼作父,下场就是连狗都不如!这样的事,我秦江龙不会干,我的弟兄们也不会干!”
说罢,向着众人抱了一下拳,便要转身离席。
“慢着。”成啸坤手里的蜜蜡又活络起来,他堆满横肉的那张脸上,挂着一丝冷笑,“江龙啊,你先别走,有件事我想问一问你。”
秦江龙回过身,眼睛往成啸坤那儿瞟了瞟,手便下意识地想往腰间上摸。
成啸坤微眯起眼,抬手捏了捏自己的眉心,说:“据说,吗啡厂出事那天,你正在南京?我也没听说,你在南京有什么熟人啊……”
秦江龙后脊僵硬了一下,手便扶在了椅背上,说话的声音也不如方才来得洪亮了,“有批货,卡在南京了,不得不去疏通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