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我只是……我只是太幸福了,我怎么配你这样对我……我觉得,我欠了你好多好多,不是钱,不光是钱,你对我这样好,我从来都没有……我怎么还呀,我什么都没有,我拿什么还您呀……”“怎么又跟我‘您’上了?”柳梦斋先觉得可笑,忽而又一阵心潮酸涌。他见过她在狗场里为同伴祈命,而她那同伴却拿鄙薄来回报她;他见过她向母亲忏悔罪恶,却只得到更多的罪恶的要挟;他也同样记起他自己曾如何在百花宴上恶劣地对待她,她却那样漂亮、那样不惜难看地替他挽回局面……她是他从未见过的,不从这俗世沾取一丁点儿贪婪、怨怼和自怜的人,珍奇如不沾泥的稻谷,她却居然自觉一条狗、一件衣裳都比她金贵……这人间欠这女孩太多——狗都欠她,衣裳都欠她!而他,想替这不长眼的人间补偿她。于是,他抚着她湿漉漉的手指,向来轻狂的声调骤变得庄严明澈,“你没欠我什么,我只是把你给我的,还给你。”“我……给你的?”她打开手掌,露出泪涟涟的双眸,两腮仿似坠挂着破碎的水晶。柳梦斋笑起来,“我有过那么多东西,但没一样能慰藉我;我也见过了好多爱恨,人们的那些个感情全叫我失望透顶。而你,你这里,”他拿畸形的手指抹过了万漪的眉眼和目光,“是宝库。只钻进你眼睛里待一会儿,我的心就满满的……再不用忙着偷什么。你知道吗小蚂蚁,自打我心里装了你,就再没偷过什么了,我的手不痒了,我什么都不缺了。我一直有钱,可从没体会过这样的富有。所以,你哪里需要回报我?就给你再多,我也回报不了你给我的万一。”就在她还无言以对时,金元宝从桌下钻出来,将前爪搭住了他们二人的膝面,大力地甩尾巴。柳梦斋笑着骂了句:“傻狗!”搛起一块排骨拿清水涮涮,塞进它嘴里。万漪也笑了,她揉着大狗火热的脑袋,一面把泪眼搁在他肩上,他精贵的衣料会替她把泪水吃掉的。饭后,柳梦斋仍不肯放她走——万漪也不愿走。于是,他便令她的轿子跟他一路来到了灯市口。一落轿,万漪便见彩灯嵌壁的几个大字,但她不认得,只管随在他后面进去就是;不过所见那一派乌烟瘴气即刻就令她认了出来,此地是赌坊。“来这里干什么?”“还能干什么?赌钱呀。”照样是一堆人迎过来,把他们延入包房。柳梦斋摁着她在一张巨大的赌台前坐下,让她摇骰子、翻牌张……万漪早就和猫儿姑学过赌技,不过在她血管里翻来倒去的那些酒又让她把一切都忘记,她只记得氤氲的烟雾中,他那张看起来天真又邪气的脸庞、他明锐的双眼像炭火一样放着光,他大笑,笑声如洪流般高涨,纤长的手指间翻动着变幻莫测的点数,然后他不停地告诉她,她赢了,又赢了。被无数的赌徒摸得又滑又亮的筹子像倒塌的房子一样流向她,在她的手边越堆越高。“这是多少?”她又抿了一口酒,痴笑着问他。她见他高大俊美的影子在眼前晃动着,听到他载满了笑意的声音,“一千四百三十六两。白万漪姑娘,你欠我的钱已经全部还清了,以后,该我还你了。”万漪大笑了起来,她控制不住自己,喷泉一样的笑声从她喉咙里冒出来,携着金子和银子碰撞的声响。柳梦斋望着她那模样,便知她醉了,而他醉得更厉害——不是因为酒。他摆摆手,屋子里的人全都退出去。他信手从解暑的冰盆里拿了一块冰,包在手绢里,往她红通通的腮颊上镇了一镇。“我说,你这么笑起来可真好看……”“怎么笑啊?”她嘴里含含糊糊的。“大笑。这么久了,我从没见过你大笑,这是第一次。”万漪好像忽然反应过来似的,猛一下拿两手堵住了自己的嘴巴,不过笑声仍旧从她的掌间向外漏。“哥哥……”“怎么?”他忍俊不禁,她的脸要把冰块都烧化了。万漪抓开他的手,把下巴搁进自己胸口,半闭起眼来,梦呓一样地说着:“我也好久……没这么笑过了。掌班妈妈不许我这么笑,说露出了牙花子,丑死了。娘、娘也不许我这么笑,她说,家里穷成那样,有什么好笑的呀!”说着,她却双肩抖动地笑起来,“不过,娘也不许我哭,她说,外人听见了,还当我们过得有多惨呢!我的哥哥……”她又拽过他衣襟,把脸埋进他下腹,低声地咕哝:“你不懂!笑就是罪过,家里头那么穷、那么苦,我怎么能笑?哭也是罪过,是在羞辱我这个家,羞辱我爹娘……你不懂,你这种有钱大少爷怎么会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