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猫儿姑把一只满盛金条的雕花小匣摆在唐席面前,唐席却一直碰都没碰。此际但见他伸手将那黄灿灿的匣子轻轻合上,交人收起。猫儿姑即刻喜笑颜开,“万漪姑娘,佛儿姑娘,三爷肯抬举你们,快好生谢谢三爷。”佛儿伶伶俐俐上前来,口齿清朗地叫了声“三爷”,斟满了一杯酒双手敬上,“您喝一盅辣辣心,记住对我的提携,日后自有我补报您的日子。”唐席毫不客气,接过来一口气饮尽。万漪也盈盈上前来敬酒,欲通辞却未敢。猫儿姑也陪了一杯,又含笑布菜道:“这蒲菜炒面筋可地道,三爷您尝尝看。万漪,你再伺候三爷一套《夜月》吧。”唐席摇摇手,“我不爱这个。《卸甲》你会不会?”一提起琵琶来,万漪顿时有了主心骨,声音也沉稳了不少,“会,不过弹得不好,您权当听个乐吧。”她便重和了弦弹起来,一时金戈铁马破空而来,听得唐席击节赞叹。这一顿饭直吃到后半夜,万漪与佛儿也颇饮了几杯,本来就不胜酒力,怎禁得猫儿姑又不停地语笑怂恿,二人便慢慢褪去了拘谨,樽前莺舌争调,灯下花枝乱颤,流露出几分轻狂样子来。猫儿姑从旁细看唐席的反应,遂将种种的闲言碎语一一落实——唐席的确懂欣赏女人,但他钟意的绝不是女人。猫儿姑正若有所思,一个老妈子失魂落魄地走来,贴住她耳语几句。猫儿姑的脸色一沉,“商大娘过去了?”这话说得众人都呆了一呆,佛儿拿手摁住了胸口,压制着酒气上涌,“师父她死了?”猫儿姑叹口气,“唉,原当只是拉肚子,谁想这么严重,一天半日就断了气,又偏偏赶在这当口!按说,你师父病死,你这个徒弟也该为她服孝——”“我不服孝!”佛儿霍然跳起,却被酒意冲得立脚不稳,幸好唐席手快,将她一把扶住。佛儿将纤掌攀着他,长眉倒竖、星目圆睁地瞪住了猫儿姑,“妈妈,我不能服孝,要不我还怎么参加宴会?那就没机会见到九千岁了!”唐席的双眼里迸射出一道锐光,敏捷如虎爪,令他在大醉时仍不失摄人的威力。“你要见九千岁?”“不是说九千岁有可能会来吗?”“你为何这么盼着九千岁前来?”“谁不盼着九千岁呢?”浮起在佛儿眼眉间的急切重又被她塞回。她喝了许多,但依旧还清醒。“是啊,谁不盼着九千岁呢?”唐席重复了一遍佛儿的话,炯炯的双目有好一阵揪住她不放。而后他调开脸转向半开的花窗,出神般望着树影被夜风徐吹,“想当年我在天津卫时还曾看过商大娘的表演,真格是华年似水、彩云易散,想起来叫人心酸哪。这样吧姑姑,”他抹了一把脸对猫儿姑道,“佛儿姑娘既不愿服孝,那我就派人走一遭,把大娘的闺女从天津卫接来,扶柩回乡,也别让大娘做客死之鬼,至于一概治丧事宜嘛,毕竟两位小倌人正当出道打炮的裉节,诸事繁杂,您也分不出心来管别的,弄不好怠慢了死者,又耽搁了活人,不如也就一道交由我来办。”猫儿姑正愁商大娘死得不是时候,况且就算只为她出上一副薄板棺材,那也得一笔费用,难得唐席自行接过这副担子,她自然是感恩戴德。“三爷素向是博施济众,仗义疏财,不怨大家说您是天生的外场人……”唐席一面对猫儿姑的吹捧敷衍着点点头,一面望向那两位少女:烛光耀映着她们犹带酒晕的面庞,幽光滟滟、雾影绰绰,由他的醉眼中一分分坠入美与美的厮杀场。[1]班子为留住当红妓女,准许她的某一位或几位客人免掉所有费用。《万艳书贰上册》(7)六赏芳时孟夏四月一来,花界盛事也跟着来了。“百花宴”虽是槐花胡同各家小班的竞艳之赛,但为公平起见,并不在胡同里的某班举办,而是另择场所,这一届宴会的地点便定在了万元胡同一家名为“庆云楼”的大茶园里。庆云楼自然是唐三爷唐席的产业,乃名戏班搬演大戏的所在,十分宽敞,正中一座高高的戏台,三面楼座环抱。楼座分三层,三楼上是打通的大敞厅,专为顶级贵人而备,二楼则是一一隔开的单间包厢,一楼是散座,靠着戏台那头还另有池座。这时看客们尚未入场,池座里却已是人头涌动、声息喧腾。原来倌人们不比戏子,演出时只在后台候场,她们原就为笼络客人而来,故此座位就直接安在台前,而且是背向台口、面朝看座,行话叫“座钟”,这样即便旁人在演出时,她们也可与自己的捧家以眉目传语。十几只长条凳早就雁翅摆开,虽说全都是硬板凳,但当中的区别却极大,其前与后、正与偏就象征着花国众女儿的等级森严。譬方说第一排的两只条凳毫无遮碍,自然只供那些最红的倌人们炫示姿容,其间又以正中的坐处为尊。而第二排虽为第一排所遮蔽,但头尾的两个坐处却同样能令人一览无余,故第二排又以坐在两边为佳。再往后,倌人的资位也随之不断下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