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万漪说起来;说自己是如何苦恋着他,却又如何地自惭形秽……“反正当初你怎么和我说,就怎么和他说,拿出你待我的真心,在他跟前做戏。那个老男人会上套的,只要你下钩,所有男人都会上套的。无论如何要拿他保住你自己,先活下来,活下来再说。”万漪一丝不苟地执行了柳梦斋的遗嘱,她巧舌如簧地笨拙着、厚颜无耻地羞涩着,把自己当初对唐文起的所有厌烦都粉饰为羞怯,所有的欺骗都归为爱……唐文起大动感情,抚摸着她的头发与背脊,在她含泪的颊上挨挨擦擦,“我可怜的小傻瓜,一见你,我的心早就投到你心坎里去了,你又何必自苦?从今后,只管踏实跟着我,我定会把你照顾得安适无比。小柳的事情,也不要再内疚,天命难回,咱们也都尽了力了……”万漪伏在唐文起肩头,她的泪声听起来依然是楚楚动人、旖旎温柔,但她流泪的脸容上早已无丝毫表情,一双眼斜瞟着男人颈子上的血管,尽情想象鲜血由其中喷出的样子。唐大人,我白万漪将令无数的脑袋落地,而即将落地的脑袋里,必有你这一颗。暮色涂抹在宫墙的残雪之上,菱花窗子筛落了晚光。书影捧茶绕进偏殿,正待行礼,却见太后竟伏于绣榻上耸肩饮泣,女官若宪和若荀也在一旁陪泪,她们哭得一点儿声音也没有;在这个地方,人们习惯了无声的痛苦。而书影已然明白了她们在哭什么,她们是在为谁而哭。她仍旧将茶托稳稳放去了茶案之上,而后收回身体,交握住两手。她这双手曾抚过他鬓角、擦拭他咽喉,它们清洗他的伤痕、按摩他的死结,它们是如此地依恋他肉身的坚实与温热……不过这一切都没了,风流云散。不知为什么,书影怎样也哭不出,有好久好久,她只是拼命绞动着空空的两手,好似意欲拿十指扼住飞尘滚滚的夕照。“皇上驾到——”一道尖嗓刺破了满室哀凉。好一阵鞋履飒沓之响后,数名宫人就拥着皇帝进得门来。“你们都下去,朕自和母后说几句话。都没听见吗?聋了,啊?叫你们下去!下去呀!滚!!”那声音优雅而沉厚,却一转眼就被愤怒塞满。太监们彼此望了又望,直到其中一个人点点头,他们才一道缓缓退去殿外。皇帝急切地低声道:“母后,安国公他——”太后原已收起了泪痕,这时眼目又一红,转视窗外,默然无语。“舅舅……”皇帝的嗓子也跟着哽住了,半晌后,他忽地猛吸了一口气,“对,舅舅身边有个小丫头不是被送到母后宫里来了?她人在哪儿?朕有话问她。”太后依然没回头,只抬手往书影这边指了指。“就是你?你上前来回话。抬起头,看着朕。”这不是书影第一次见到皇帝:他冬至后就由西苑移回了乾清宫,每日均会来慈宁宫请安。只不过先前每一次相见,她都在外殿站班——太后始终在人前与她保持刻意的冷淡,日间甚少叫她在身边伺候,而宫规又绝不许宫人直视天颜,因之皇帝来来去去,书影眼中所见却向来只是一抹远远的明黄色光影,皇帝就更不曾留意过书影的存在。这一刻之前,他们一直对彼此视而不见。而此际,他们不再是双眸永垂的宫婢和目无下尘的帝王,她是詹盛言的“未亡人”,而他是詹盛言的外甥。书影第一次看清了齐争。齐争微微一怔,他眼见这小宫女突然向自己瞪目如痴、双泪长流,她岂不知君前失仪是死罪?不过,他一点儿也不想治她的罪,他愿赐她宝石与绸缎,只为了看她继续流泪。短短半生里,他见过太多的悲哀,却从不知悲哀竟可以这样美。书影终于能哭出来了——如果那是叔叔用过的手绢,她会哭的;如果是叔叔用过的剃刀,她也会哭的;任何与叔叔有关的遗物都可以帮她痛痛快快地哭出来。而她分明看见了叔叔:一个更年轻、更透明、更脆弱的叔叔,一个十九岁的詹盛言。命运在头顶俯瞰着人们的心潮,一如苍鹰俯海。长夜深垂,又一场霞裙荡、琼袖张。佛儿送走了最后一拨客人,除去晚妆,独登绣床。她在床上挨过许久,睡意却照旧离她远远的。她索性揭帐而出,就着熏笼里的炭火引燃了纸煤,点起一袋烟,和自己的心对坐。这种时分,酒醒前寒凉灰白的时分,每每令她最想要大哭大叫、自暴自弃。她什么都试过了,然而她心底的痛苦拿美酒冲不掉、拿血水洗不去,金钱收买不了它,刀子也赶不走它……当一个人的敌人就是她自己的心脏时,她该拿它怎样?它又想要她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