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漪的发根猛一痛,她被爹拽着抬起头,因而看到了爹、娘,还有小弟那一张张因愤怒、鄙视、得意而扭曲的脸孔,那些不断吐出污言秽语的嘴巴。第一次,在看向她的“家”时,她转过脸向内看,看见了自己的妄念。第一次,她不再渴求家人们的理解、善念,他们廉价的温柔和爱。这个土包子已经见识过真正的翡翠了,再不会稀罕你们的玻璃珠子,你们蒙不了她了,她也不会继续自己蒙自己了。“替我服侍打点一切,原是女儿的责任!你——”顾大西正嚷嚷得带劲,陡地愣住了,他瞧见一直伏地挨打的女儿忽像恶鬼附体一样大声嘶号了起来,而后她血红着眼睛一蹦而起,挥舞双臂搡开了他,“够了!别碰我!”旁边的顾氏也被唬了一跳,但她很快上前恶狠狠地扇了女儿一巴掌,“干什么?敢顶撞你爹?你失心疯了?”万漪血泪缠绵的脸颊上浮现出一种与她毫不相衬,但却又令她赫然生辉的残酷来,她慢慢地笑了,“我是失心疯了,我竟然一直以为,你们这么对我,准是我的错。我竟然还苦苦妄想,你们也疼爱过我,要是我拼命苦做,你们就会来疼爱我。眼下我醒了,再不会有这些疯念头了。”“满嘴里嚼什么蛆呢?”顾大西扬手又要打,万漪一把就架住了他的手,奋力甩开。顾小宝跃上来抓万漪,“臭蚂蚁,你反了,你没良——”万漪根本没等他碰到自己,一脚就踹在顾小宝肚子上,“滚!”小宝疼得鬼哭狼嚎,但怪的是,顾大西和顾氏都没有再冲上来揍她,他们只是张口结舌地瞪住她,眼神里的畏惧在一点点升高,恍如人们在夜观即将决堤的狂潮。顾大西咽了口唾沫,徐徐上前了半步,“你、你这死丫头,你不孝顺啊,你是要气死我们呀!父母养你一场,这是天大的恩情——”“什么恩情?我呸!”万漪粗鲁万分地往地上啐一口,“就是屠户养猪,下刀之前还得给口吃的,先把猪养肥了再杀呢!照这么说,屠户对猪也有恩情,啊?”“你你你,你这死丫头!”顾氏张牙舞爪地跳起来,拍着自己的肚皮干号,“养你真不如喂猪,猪还能卖钱!你除了能气我你还能干什么,啊?想我十月怀胎呀,啊,死丫头,你的皮、你的肉、你的血、你的骨那都是我给的呀,你的命都是我的呀!我生的你呀——”“是、是!”万漪不住地笑着,点着头,“可不是吗?好像你们这样子的奴才种,一遇上强横有势的,就连个屁都不敢放,对人家低声下气,给他们当牛做马。这世上,到哪儿再去找个贱骨头,能让你们随意欺侮不还手呢?——自己生一个吧!哪儿还有比你们更蠢的活畜生,心甘情愿让你们啃它的肉、睡它的皮呢?——自己他妈生一个吧!”她的笑容消失在黑洞洞的怒吼里,她的脸庞变成了一座敞开的血海,旧恨新仇,齐来眼底。顾氏“嗷”的一声躺倒在地,捶胸大哭,“我女儿造反了啊,这个死闺女没良心啊,养她一场白养了啊,我为她受了多少罪啊我,我的命苦——”“你给我住嘴!”万漪猛地一跺脚,把顾氏震得住了嘴。她俯视着自己的母亲,一点儿表情也不剩,“我和你说,从前我再怎么怨恨你的时候,看见你,我总是有一份‘于心不忍’。可现在,这儿啊,什么都没了,你听——”她捶打着自己的心口,“砰砰”作响,“空的,什么都没了。娘啊,我的亲娘啊,你把女儿待你的一片真心,生生糟践空了。”小宝悄悄过来扒住了爹的大腿,抽抽噎噎地发恨道:“爹,爹,你看大姐,大姐要死了,你快打死她!”顾大西似是受到了鼓舞,登时凝目切齿,揎拳掳袖,“对!你个不孝女,敢对爹娘这般不敬,我、我打死你!就当没生你这贱丫头——就当早把你摁在尿桶里淹死了!”万漪架起了双臂,又一次狠狠地推开这个一度曾令她无比畏惧、就连看见他影子都会缩身发抖的男人。“你敢!”他跌退了两步,刹那间变得又渺小,又衰老。万漪冷飕飕地冲他瞪着眼,眼睛里有世上所有的嫌恶。“爹!要是你这么恨女孩,恨不能把每一个女孩都摁进尿桶里,干吗还要求女孩来孝敬你呢?你老顾家的‘根儿’,你的男娃娃在这儿呢,”她指了指顾小宝,语带讥诮,“就让这宝贝疙瘩供你吃喝玩乐,供你赌钱挥霍,供你住好房子、睡大棺材吧,啊。没用的女儿不伺候了。”她倒退了半步、一步,撕扯着黏稠的血脉退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