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扬州会馆设宴,开宴前,他亲眼目睹詹盛言和闵厚霖之间进行了一场豪赌,只用了一把牌,詹盛言就把整整一条街都输给了闵厚霖——他们表现得自然极了,谁也没看出赌博其实是他们间转移资金、隐匿财产的惯技。轮到徐正清时,他也拿出了登峰造极的表演,他在一群达官贵戚的面前再三再四地激怒詹盛言,最终被对方揍了个血花乱溅——正如他自己所愿。翌日,泡子河边柏树林内,当詹盛言驻马时,脸上的表情也好似生挨了一拳。闵厚霖笑了,指一指身边的徐正清,“公爷,惊着你了?”徐正清开始讲,从穷书生的那一本《大学》和少帅的旧马鞍讲起,讲到自己靠学业发迹后,曾如何震惊于上层的腐败和残酷,他眼看敬重的老师、正直的同年一个个遭到阉党残害,他一位好友受刑时,那些人甚至将其亲友统统强绑来观刑。一次次,徐正清被现实殴击,继而被打醒。他终于懂了,在有能力推翻一切、改变一切前,人必须先在规则中活下来。从此,徐正清选择把自己变成诋毁者口中的“徐钻天”,见缝就钻,青云直上。“但在下没一天忘记过,那一年京畿暴雪,赈济款却被层层贪污,以至于各处的粥厂都形同虚设,一夜间冻殍数千。就在第二日,在下要为尉迟度新建的生祠恭迎‘喜容’、揭幕上香。那塑像以上好的沉香木雕制,遍体镀金,腹内塞满了珍珠宝石,用来做‘九千岁’的五脏六腑。在下口中赞叹着金碧荧煌,心下却恨煞这涂膏衅血!”第一次,徐正清把久憋在心中的愤懑全部喷出来,他还把自己曾做过的许多事情——表面上看起来在助纣为虐,但实则只为了救助忠良、挽救民生——一一表白,那些都是极易查证之事,他不是为了自我标榜,而是为了让詹盛言确信他和他是同盟,从头到尾都是。“昨晚公爷当众殴辱我,在其他人瞧起来,咱们已成了不同戴天的仇人。如此,暗中合作才更加方便,不会轻易地惹动疑心。”詹盛言早已向他道过歉了,这时再度流露出抱歉的神色,“徐大人何不托闵大人他事先与我讲明白呢?哪怕真要做苦肉计,我这双拳头也不至于叫大人遭这么重的罪……”“哈哈哈,公爷已经是手下留情了!再说,在下要的原就是公爷对我实实在在的鄙夷、实实在在的厌憎,戏做得再好,总不比真情流露,在座的那些个顶个是人精,被他们瞧出一丝半点的破绽来,这顿揍,我可就白挨了。”“‘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3],只恕我眼拙,未曾认出大人的忠直面目来。”“公爷莫这样讲。当年在家乡,那位少帅的风采就令在下一见如故、欢若平生,可来京这么久,我却从未主动与公爷攀认过,不过也是没能看穿您这一副假痴不癫的面貌罢了。”闵厚霖在旁一笑,“二位都是‘知其白、守其黑’[4]的大家,如今黑白相合,当令乾坤震动、日月一新!”就这样,身处柏树的浓郁气味之中,他们谈起了过去,又谈到将来。他们每一个都是能够把情绪抛开在一边、正视现实之人,所以他们都承认,尽管尉迟度恶贯满盈,但也多亏他一副铁血手腕,才能牵制住大大小小的野心家。并且近十几年来边疆不靖,而守边的将领们都与阉党牵扯极深,一旦上头那位问鼎巨奸倒下,谁能保证众武将不起疑惧之心?内乱一起,外族也就会乘虚而入,转眼间便是国难临头。因此,除掉尉迟度是一方面,更重要的则是,怎样保证这一艘已开始漏水的王朝巨舰不被风浪所颠覆。“速战速决,在眼下的局势肯定行不通。那,如果最简单的法子不能用,就只好走复杂的路子,要复杂,就必须复杂到无以复加。”按照詹盛言原本的设想,他首先会鼓动四川永宁与贵州水西的两位土司举兵造反——这两家土司从不知安分,早年就屡败屡反,他们虎踞川贵,煮盐积粮、屯兵铸钱,迟早将在乱局中乘势而起,中央与其坐等挨打,不如趁实力尚存时先发制人,以绝后患。詹盛言认为最稳妥的办法就是隐匿身份,由他本人来为反贼输送资金和情报。而有他在背后运作,尉迟度派出的一位又一位统帅只可能迎来惨败,那都是些靠歪门邪道上位的货色,他们值几斤几两,詹盛言心里头有数。最终,尉迟度将不得不向这个自己最忌惮的人主动捧上出征的兵符。一旦取得军权,詹盛言便会切断地下渠道的金钱供给,同时散布假情报。他会借着把土司送上绝路的战役,再次锻造出一支全新的“詹家军”,带着雄厚的武力与忠心回京勤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