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梦斋高挑起一边的眉毛来,“你管谁借的钱?”“就是专给胡同里放账的。”“是北带桥的黑张老吗?”“嗯,是呀。”“估计就是他。那是我自家本钱,你还什么呀!要多少钱用,管他拿就是。”他再度开朗地笑起来。金元宝听见主人的笑声,也对万漪摇起了尾巴来。它是一条狗,它闻得出人与人之间的敌意,也闻得出直从毛孔间涌出的愉悦和喜爱。柳梦斋笑望住万漪,指了指窗下的一把椅子,“站着干吗?坐吧。你喝什么茶?”他这里什么茶都有,尽管万漪再三谦谢,他还是为她亲手冲了一壶黄芽。他坐下来,与她品茶细谈。“你胆子够大的,竟敢进牢里来看我?”“不瞒大爷说,我一位妹妹为了能服侍她的恩公,直接就搬进了镇抚司大狱。我心想,大爷对我有再生之恩,要是我连来探望您都不敢,还怎么有脸给人家当姐姐呀?”“你们这对姐妹倒有意思,偏和蹲号子的有缘。不过你那妹子看起来确实有点儿木愣,像个死心眼。”“大爷您……请您别这样贬损我妹妹吧。”“这怎么叫贬损呢?实话实说嘛。哦,不是死心眼,还敢这时候再接近安国公?”“会不会安国公也只是像您这样,给外面做样子而已?”“詹盛言呀?呵,他可是十足真金没得救了。”“那我影儿妹子跟着他——”“嗐,诏狱里的人,就轮不上你我操心了。说说你自个儿吧,最近怎么样,开张啦?”“是。”“客人多吗?”“托您的福,还不错。”“我可排不上,那是九千岁赏识你。对了,千岁爷之后再叫过你的局吗?”“再没理会过我。倒是那一位明泉姐姐被千岁爷召见过一次,还给了许多颁赐。”“好极!”“好极?”“百花宴那天后,我就想去瞧你。但一来顾忌九千岁,二来家里出了乱子,一件事接一件事,始终没得空。现在,九千岁不理你,我这儿又有的是空闲,可不正合我心意吗?”……日头在窗外转动着,狼狗在他们脚下把自己平摊开,打起了盹来。万漪那颗一见到柳梦斋就羞涩发紧的心,被他的茶水、闲话和笑声熨平。她感到极其惊讶,他不仅耐心地听她说话,而且还津津有味,不断问着一些关于她的细小问题。一点点地,她整个人都松弛了下来。“那您长日一个人,不无聊吗?”她也问他说。“无聊时,我就叫人进来陪我赌钱玩。对,我还有个打发时间的法宝呢!进来,领你瞧瞧。”柳梦斋把她带入里屋,指住一样小玩意:那是一只挖空的竹筒,吊在一根从梁上垂下的细棉线上。“这是——”“瞧好。”柳梦斋的手里捏住个什么,先在她眼前一晃。万漪立刻大吃一惊,忙去摸自个儿的耳鬓。她鬓边原绾着支花蝶小插,却不知几时竟被他摘下,那银蝴蝶的翅膀正在他两指间索索颤动。她不禁笑了,柳梦斋也笑,他将那小插放入竹筒的空心之内,而后轻轻一拨。竹筒摆荡起来,来回画出一道虚幻的长弧。万漪见柳梦斋凝神片刻,陡地两手一拍,就笑眯眯地望定她。她浑然不解,“嗯?”他忽然捉住她一手,用她自己的手指摸向她鬓边。那支才被他放入竹筒芯内的小插又已挂在她发间,而竹筒依然还在半空中摇荡。万漪扭过了发烫的脸孔,伸出手止住那飞来荡去的竹筒。它在她手间停摆。她向它空空的芯子里一望;若非她的心犹自狂跳不已——她指尖上有心跳,头发里有心跳,全身里都是飞撞的心——那么她准会以为方才自己还空瞪着两眼时,也已被他一探手就取走了心脏。“这一手也太神了……”“喏,这、一、手。”他袒露出洁白的牙齿,把一整只手掌递过来,交给她细看。万漪定目一望,才发现那手上的特异之处——中间三指的短长竟几乎完全一样。“这是天生的?”“和这套‘取功’一样,都是苦练而成。”“取功?”柳梦斋便兴致勃勃同她谈起来,从窃贼的本领谈到习练的方法:譬如这竹筒取物,便要在竹筒摆动之时以手指迅速夹取筒内的小物,既考较眼法,也考较手功,而他这只手也是从小就随师父刻意拔长食指与无名指,并将中指天长日久地对壁狠戳,在骨骼定型前将三指调为同一长度,就好似天然的夹镊一般……万漪听得入神,惊问道:“那要练多久才成啊?”“师父说我是天赋奇高的,前前后后也练了足有五六年吧,每天都不少于四个时辰,这才能做到百不一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