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凌终于忍不住抬眼觑她,仿佛她是一只从未在他的时空里出现过的异灵。一切告终后,明泉起身,将一身的静中色香、个里柔情再寸寸地裹回衣裳里。“和你不一样,我会做得很快。”拂晓前的天光中,她留下了一点笑声,带着她怡人的芬芳离开他。她没骗他,她果然做得很快。剧痛如母狮的利齿一样钳住他,把他吞入黑暗。卢凌所见的最后一丝光亮就是明泉那俏丽明快的容颜,对着这样的一张脸儿,男人们几乎会忘掉生命总有终结。明泉与血泊里的卢凌对望着,向他已开始放大的瞳仁深处霎了一霎眼。她拧回身,抛下了血染的发钗,战栗下跪,“千岁爷还好吗?贱妾是不是……做错了?是不是该当留这刺客一条活口,才好揪住幕后主使来呀?都怪贱妾鲁莽,这一见形势紧急,就光顾着千岁爷的安危,也没来得及多想一步,还请千岁治罪!”由眼角的余光里,明泉瞥见尉迟律——那个仿冒的尉迟度竟保持着恐怕连本尊也难以企及的平静威仪,只有突然凹陷下去的腮颊出卖了他,令他显得像是个经久卧床的病夫一般。“你英勇救护咱家,何罪之有?倒是这一群废物,该好好治一治了。”他的声音听起来虚弱非常,但明泉无从分辨这是恐惧的症状,或只是尉迟律刻意模仿尉迟度的结果。她早听说过尉迟度患有喉疾,故此讲话声一向都很小。无论如何,这一句轻轻的责备令厅堂一下就变得像被踹翻的蚁丘,乌压压的人们伏倒一片,连那两位阁员大臣也双膝着地,跪行上前。明泉难以抑制地偷偷向扶栏外瞧去,她见唐三爷唐席正飞也似的冲上楼来。而她的回忆比他的速度还要快,已提前向着她撞来:她拖曳着裙裾来在他屋里,唐席正一人在灯底下打棋谱,他从棋谱上抬起眼,从头到脚看了她一番,似乎在审视她身上零云断雨的痕迹。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嘴唇,“三爷,您叫我做的,我都照做了。”“顺利就好。”“三爷,既然您原本就打算据实相告,干什么不自个儿去和凌大哥他说明白?非得我来上这么一出?”他重重掠了她一眼,明泉猜,肯定是因为那声“凌大哥”。果然唐席紧接着就问:“以你之见,你那位‘凌大哥’是不是条好汉子?”“当然了。为尽快扳倒尉迟度、营救盛公爷,他竟不惜舍身赴死,这不叫好汉子,什么才叫好汉子?”“一条好汉子,却要为一个假冒的阉人枉送性命,这实情多难听。祁六有权得知实情是没错,但换个人去说、换个法子说,总归叫他好受些。”明泉沉寂了一下,“他方才很喜欢我。”“那就好,辛苦你。”说毕,唐席就又把眼光投回了那一本棋谱。明泉不懂围棋,只约略知道那是一种不断盘算着如何把对方吃掉的游戏。“九千岁!九千岁金安!!”唐席火急火燎的声音重新把明泉拽回了现实中,她扭过头去看:唐席欲冲进来,却遭侍卫阻拦,于是他就在外面叩跪起来,不断地问安。终于,迟缓的惊恐拱入了明泉心间,她好像突然看清了自己的处境:手腕被昨夜里情人的鲜血喷溅得鲜红,身前是她伺机手刃的下一个男人,而一脸无辜跪在她身后的那一个,则是策划这一切的阴谋家。为了这一切,她早已磨炼过许久,她自以为准备得充分而得当,然而当那鲜花装饰的舞台上歌声骤停、看台上的观众们纷纷惊语时,明泉却恍然有感,她连舞步都还没记熟,就被推到了台中央。《万艳书贰上册》(9)八不解饮三年一度的百花宴就这样在刺案的阴影下告终,身为承办者的唐席于第一时间被捕、受审。而几乎在同时,诏狱向另一人敞开了它雕刻着猛犬与扫帚的大门。这人埋首向前,脚下的一条砖路被日头晒得白炽荒芜,一直通往关押詹盛言的那所小院。詹盛言的身体恢复得不错,尽管双目已盲,一条腿也彻底瘸了,但起坐行动间已无滞碍。他刚吃过午饭,但觉今日天气甚为反常,甫入四月,却燠热难挨如溽暑。他除掉上衣,下到院子里慢慢走了一趟拳。身手当然和从前没法比,但好歹痛痛快快出了一身汗。几名太监在一边看守着他,他正待叫他们替自己揩汗穿衣,前方忽地响起了掌狱马世鸣的声音——“你们几个不消在边上了,打今儿起,公爷自有更合心的人来服侍。”光是听见来人就足以令詹盛言提起防备之心,遑论那语调里的阴险。詹盛言没急着说什么,只抹了一把汗重重地甩去地下。高树的叶荫里,风打了一个回旋。过后,一个低缓、坚定而温柔的嗓音就灌入他耳中,“叔叔万安,侄女来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