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你们也在数数啊——他想,你们这群蠢货,你们绝对猜不到,整整十几年,每一次洗浴,我都会把自己没入森凉的水里和一张脸并躺,那张脸闪耀着久居水中的光泽,我会一直凝视它,直到来自幽冥的恐惧像火一样在我每一条血管里流窜,直到剧痛的死亡如一扇门一样在我的面前开开关关,但就是不放我进去——和素卿给我的折磨比起来,你们算什么?和我自己给自己的侮辱比起来,你们算什么。棉纸又一次盖上,痉挛又一次开始。等空气再度如长针一般刺入他千疮百孔的肺里时,詹盛言感到马世鸣在拿着一件冰冷的玩意敲打他硬邦邦的下体,“盛公爷,你都吓得泄了,何苦呢?说吧。”无法自控的抽搐中,詹盛言也发觉自己由于长期濒死的惊恐而射精了,他用尽全力做了个手势,转盘被转正,他脸上的湿纸被撕去,人被解下来抛在了地板上。他又呕吐了一阵,待呼吸恢复平稳后,他示意马世鸣来到他嘴边,“都怪你这小骚货太会给爷们上劲儿了。”马世鸣狠狠扇了他一巴掌,詹盛言抹掉从口鼻处涌出的鲜血,“大城县。”“什么?”马世鸣一愣,“你说什么?”“我说宝物全埋在河北大城县,我的一处田庄里。小骚货,纸笔伺候。”尽管眼花手颤,但詹盛言确信自己标注在地图上的位置十分准确,只要掘开那里的高粱地再往下深挖两丈,就能挖出数百只瓷坛。但坛子里所装的并非如他宣称的那样是赤金宝石,而是……幸好水刑早已令他的肺变成了漏气的纸袋,马世鸣他们并没有听出他不怀好意的阴笑。詹盛言实在忍不住,一想起这个,他就要笑出声。那还是两年前,某一夜他在白凤那儿摆酒,席间一位客人闲聊时提起自家的一门远房亲戚是河北有名的净身师傅,最近正要处理一批“废升”。话说太监入宫前,净身师傅都会把割下来的“势”和“丸”拿石灰腌制,装入一只米升中,吊去房梁上,以取“步步高升”的好彩头。太监们日后若出人头地,就将赎回自己的家伙事儿陪同入葬,好以完身去见祖宗,但大多数底层的内官终身也无力赎取那只高高在上的米升,他们死后,无主的米升就会被净身师傅当作垃圾处理掉。詹盛言听在耳中,忽就灵光一现。他暗地里派人搜罗了一批装有生殖器的废升,以瓷坛重装,借春耕之际就近埋入了自己在大城县的一处田地。只因彼时他已经在秘密转运巨额财产,以作未来拨乱反正时的资费之用,而他深知万一走漏风声,尉迟度必将以残酷手段来向他逼供藏宝之地,那么他怎能不提前为对方精心准备一份惊喜呢?毕竟,一个阉人最最渴望的“宝贝”,无过于阴茎和睾丸,鸡巴与蛋!“招供”过后,詹盛言就开始等待。照他估算,以镇抚司的办事效率,从挖出自己的口供到挖出宝藏,充其量不过三天时间。而那些出土的坛坛罐罐绝对没有人敢私自启封,都将直接被运送回京,由尉迟度亲口下令打开。每当拟想着尉迟度在众目睽睽下认清那些“宝藏”时的羞愤欲死,詹盛言就乐得浑身的伤口都发痛。这恶心人的招数真是阴损到顶,也高妙到顶,所以他那晚一定是喝得恰到好处,才有这一等福降心灵。酒曾让他逃脱时空的牢笼,把他托起在现实的水面上喘口气,他在微醺里愈合,从大醉中复活。不过,无论酒曾带给他多少愉悦和灵感,如今均已告终。那些人最后连一口酒都不施舍给他,酒瘾发作时,铺天盖地都是爬行的长蛇,蛇在尖叫,叫声刺得他遍体鳞伤,他不再有力气愤怒,他在悲哀之下化为乌有;有时詹盛言简直感到被迫戒酒的痛苦远远超过了种种刑虐。但比起这一段没有酒而只有毒打和谵妄的日子,他深知,接下来的生活还将糟糕一万倍。这是他公然嘲弄掌权者的代价——为了公然嘲弄掌权者,他宁愿付出如此高昂的代价。果然,马世鸣他们再一次归来后,就把一整座炼狱全塞进了这一所单人囚室里。詹盛言皇亲国戚的身份——毕竟他的亲姐姐仍旧是太后,外甥是皇帝——已无法抵挡尉迟度的怨恚之情。于是,皮肉被撕去、关节被砸碎、眼睛被刺瞎……极度痛楚时——就连十下又十下也缓解不了的痛楚,一个人忽地浮出来;在詹盛言已全盲的双眼之前,他清清楚楚地看到“她”。她斜倚着墙壁,娇面泛着堪比白玉的清辉,不,拿她和白玉比,白玉还脏些呢;而由她那深深垂落的睫毛间,一丝一缕地闪动着冷冷的流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