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白石:“让你感到放心吗?”
奚青尘:“是呀。白石不会碎。我折过一次,就脆了。”
他声音慢慢低下去,终于轻不可察。寄白石听了一会他细微的呼吸声,将那只手放回被中,细长的骨节几乎冻成透明。他在门口停下步子,并不回头,漠然地听着奚青尘颠三倒四的梦呓。(“南亭。你为什么不用剑了?你在剑上早已远胜于我,有朝一日或许也远胜过他。你放弃剑,是想看他的剑在我手里断绝吗?”)
师无畏一回到望江楼,就觉得不对。这本是一个乏善可陈的下午,还没到饭点,店内收拾得干干净净,长凳叠起来靠在墙边,刚洒过水的地面泛着支离破碎的虹彩,伙计早已溜号,掌柜在柜台后打盹。唯一可称得上与这景象有点扞格的,就是楼梯旁站着的那个和尚。这当然不是说和尚出现在酒楼,就是多么天理不容的事情。这个和尚就算在和尚中也极其地出众,部分因为他的体型,还有部分则是师无畏的错觉:那和尚朝他转过身来时,他有一瞬间觉得对方手中握的是一柄剑。
“敢问大师法号?”
那和尚道:“贫僧南亭。施主可是师无畏?”
师无畏点了点头。“大师难道是为我而来的吗?”
南亭道:“正是。”他单刀直入。“施主与奚青尘有一战之约,还记得吗?”
师无畏道:“记得。”他走到放着茶壶的桌旁,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他的伤好了?”
南亭道:“没有。不如说反而更差了。”
师无畏:“所以他托你来,告诉我约定推迟,或者取消?”
南亭道:“是贫僧自作主张。”
师无畏好奇地盯着他,一瞬间脑子里掠过很多联想。但他本着独善其身的处世原则,没有继续发散。这和尚仍旧笔挺地站着,威严刚猛,又圆融无碍。你想吃他,都不知道从何处开始下口。
“那不能。”他终于说。“我来此地,本不是为了他。但现在,好像只是为了他。除非你也持剑——你会用剑吗?”
南亭道:“贫僧不使剑。”
师无畏:“这就对了。给你个忠告,大师,离那些使剑的疯子远一点,比如你现在的做法,就有欠考虑。”
南亭纹丝不动。“天下剑者多如牛毛,他不过其中之一。施主若追求剑之极限,自然会有比他更好,更强大的对手。”
师无畏泰然自若。“不会的,因为我就是最好,最强大的剑者。”他又谦逊地加了一句。“目前为止。”
南亭:“那你更无须执着于他。”
师无畏道:“执着的是我吗?”他忍不住笑了出来。“我倒想知道,如果今日我不允你之请,大师打算如何,在此杀了我吗?”
南亭没有回答,只是缓缓提起禅杖。师无畏全身汗毛乍然一竖。
这种压力他不是第一次感受。年轻的时候,他体会得很频繁;面对铜墙铁壁般坚不可摧的武林名宿,或者杀人无算的嗜剑饿鬼,他非常喜爱冲破这种压力的一瞬,感觉自己是一道从内劈破天穹的光束。随着年岁渐长,他自己慢慢变成了这种压力本身,反之又要面对拔节竹笋般日新月异的少年剑客,去体会当初那种他曾带给别人的隐隐的刺痛。终有一天他也会被冲破,留下一道无法愈合的创口,直至有一天死于失血过多,他为此做下了充分的心理准备,而今天这出乎意料的旧梦重温,不但不使他立刻燃起挑战的激情,甚至让他很怀念。那不是杀意,只是一种精纯而广博的力量,如无边无际大海,没有他逆水行舟的余地。他在灭顶之前恋恋不舍地睁开眼。
“如人上树,口衔树枝,手不攀枝,脚不踏树。树下有人问西来意。不对,即违他所问;若对,又丧身失命。你待如何,对是不对?大师,从树上下来吧。”
章六东阳
东阳是一种酒。东阳是一个人。一个非常爱喝酒的人。他还有另一个爱好是铸剑。
但他已经很久没有铸过一口剑。慕名来找他的人,可能在闻到冲天酒气之时,就明智地选择撤退。据说他一醉能几十日不醒,醒来的时候,又不得不打造一些农具或家常铁器来维持生计(主要是酒计),可见并非自恃清高,要拒绝什么。他早年铸过许多剑,有名剑,也有废品,有的无往不利,有的却在交锋头一下就断了,被愤怒的主人四处宣传,成为笑柄。奚青尘在请他铸剑时,便得到了很多耐心的劝说,劝他放弃这个疯狂的念头,主要都来自东阳本人。
“我的炉子已经住进老鼠了。”奚青尘每去东阳的小作坊,都会主动带酒,所以东阳很喜欢他,两人时常在一起谈天。奚青尘住得离他不远,几乎每个月都要找他几次。
奚青尘却满怀危险的自信。“无妨,我见过你铸的剑。我清楚你铸剑的能耐。没道理从前做得到的事,现在反而做不到。”
但东阳对自己的认知很务实,不因他浮夸的赞美而冲昏头脑。“那是你没见过另外一些。我从前可以生产废品,现在自然也能。”
奚青尘:“没用。我已经打定了主意,你是说服不了我的。这剑如果你不来铸,我也不打算托给别人。”
东阳有点受宠若惊:“你可想好了。一旦失败,材料我是不返还的。”
奚青尘:“那就算我倒霉。”他晃了晃带来的酒坛子,木塞一拔开,溢出一股醇厚的香气,东阳眼睛一亮,凑到坛口去闻,奚青尘一把推开他脑袋。
“这是十五年的兰陵酒,这一坛就算定金,我家酒窖里还有十来坛,只要你答应,都是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