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阳被他这一串甜言蜜语搞得失去神志。“好,你把酒给我,我马上开始铸剑。”
“那不成。”奚青尘说。“必须你铸好了,那些酒才归你。”他端起杯子,饮了一口东阳自己打来的劣酒,皱了皱鼻子,做出一个龇牙咧嘴的表情。“俗话说宁吃鲜桃一口,不要烂杏一筐,你就靠这些泥汤一样的玩意度日,不觉得可惜吗?”
那坛兰陵酒的滋味实在甘美,给了东阳整整半年滴酒不沾的力量,直到他开始怀疑这不过是奚青尘逼他戒酒的一个阴谋之时,一个年轻人终于带着说好的剑材姗姗来迟。他眼睛很黑,头发也很黑,而且很多(令东阳不由得唏嘘),但眉头一直皱得死紧,有一种闷闷不乐的表情,好像在跟什么看不见的东西较劲。他看了看东阳饱经风霜又不修边幅的形容(虽然戒酒之后他已经是改善很多了),又环顾了四周东阳吃饭的家当,恭敬地低下头叫了一声“前辈。”
东阳不由得眼前一黑。“我真的已经老到这个地步了吗!”但他还是装出一个洒脱的笑容来。
“东西给我吧。”他说。“七天后来拿。告诉奚青尘,不要忘了他答应我的事情。”
年轻人道:“我想请教前辈,一口好剑需要什么?”
东阳想了想。“需要材质。火候。锻炼。分寸。还有就是运气。”
“顽石终究不能成剑,是吗?”
“顽石不能铸剑,但顽石会点头。”东阳说,自认为答得非常巧妙。七天后东阳完成了这把剑。他对自己做出来的东西没有把握,只感到一种终于结束的虚脱。不管怎样他决定犒劳一下自己,就久违地去打了一竹筒酒,以此为开斋的标志。他愉快地哼着小曲回到作坊时,正有一位客人在门前等着他。
“小风,是你。”东阳又惊又喜地说。但风入松没有正眼看他,只盯着他腰间那个竹筒。东阳低头一看,一种人赃俱获的冤枉和倒霉之情便将他淹没。无论这话听起来多么像拙劣的狡辩,他还是脱口而出:“我真的多半年没喝过酒了,这是头一回……”
风入松打断他。“我说什么了吗?”他表情是一贯的冷淡,丝毫没有失望的迹象。“我替奚青尘来拿他定做的那口剑。”
这时候再提及奚青尘许下的报酬就过于不智,东阳战战兢兢地将之捧出。剑鞘是榉木斫制,通身漆黑,极其朴素而轻盈,缠着一对莲花纹路的铜护环,他有闲心时,就会一丝不苟地做这些小玩意。风入松并不接,半晌说了句:“我真是搞不懂你们这些剑客。”
东阳苦笑道:“我不是剑客,只是一个潦倒的铁匠。”
风入松不置可否。“来都来了,不请我喝一杯?”
他倒不客气,伸手就去夺那只竹筒。东阳抓住他手腕,风入松用力一挣,没有挣开,怒目而视:“放手。”
东阳不但不放,反而握紧了些,觉得风入松在他手中像一尾翻滚的河鱼,炸开的背鳍几乎要划伤他掌心。“这酒配不上你。”
风入松冷笑道:“是它配不上我,还是我配不上它?”
“我最开始喝酒,”东阳粗糙的指腹恋恋不舍地摩挲过他鲜活的脉搏。“我最开始喝酒,是因为它可以让我忘掉很多事情。可以让我什么都想不起来,就不至于有很多痛苦。但后来,喝不到酒我就会痛苦。人为了不痛苦,什么都可以做得出来的。”
风入松平静下来,仍旧瞪着他。“你已经多半年没有碰酒了。这不是做得到吗?”
“那是因为奚青尘拜托我铸剑。”东阳说。“好久没有人请我铸剑了。我给人铸剑,剑在他们手里,或杀人,或救人。我不杀人也不救人,我是在帮他完成一个心愿。他需要我,我理当全力以赴。但是剑已经铸成了。”
风入松道:“如果需要你的人不止他一个呢?”
东阳吃了一惊,风入松抽回了手。
“奚青尘答应你的十二坛兰陵酒寄存在城东的酒坊里。还有另外十二坛蓝桥风月,是我送你的。”他说,带着淡淡的讥刺之意。“喝吧,尽情喝,反正他死之后,再也不会有人找你铸剑了——我忘了你们这些英雄好汉都是视死如归的。”
“不,我就很怕死,我一直都很怕死。”东阳老老实实地说。“所以小风,我有件事情拜托你:我死之后,为我收埋吧。”
章七长逐
奚青尘收拾好床铺,确定屋里所有物件都在该摆放的位置,对着镜子检查了一下仪表,觉得自己容光焕发,就将长剑系在腰间,走出屋来。迎面正好撞上寄白石,劈头就气势汹汹地问:“你要去哪里?”
“我自己有脚。”奚青尘抑扬顿挫地说。“想去哪里,无需受谁的指使。”
“我又没有指使。”寄白石涨红了脸说。“我只是问问。”
他气急败坏的样子让奚青尘乐不可支,笑够了就从怀里掏出一封信。
“这是你今天早上给我的。”他说。“我不信你在交给我之前,没有看过其中的内容。”
寄白石道:“所以你要赴暗陀罗之约?”
奚青尘:“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他不找我,我还要找他呢。不然我千辛万苦铸这口剑,不是白费了吗?”
寄白石决定据理力争。“南亭大师说,你的伤并没有痊愈。”
“那是因为他这个人一向谨小慎微。”奚青尘耐心地声明。“我有分寸。”
寄白石挑起眉毛:“什么分寸?是经脉全废的分寸,还是走火入魔的分寸?”
奚青尘惊讶地看着他,眼神里满是赞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