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定缘似乎是被这分析戳痛了,他盯着苏荆溪,道:“医者父母心,可没说医者是爹娘嘴。”苏荆溪见他开了口,心中一喜,只要肯交流,总能问出东西来。
“借酒浇愁愁更愁,你若真正想去除烦恼,不如坦诚一些。坦诚以对,心无负累,感觉会好一点……”
她正要继续引导,不料吴定缘翻出妹妹的一条细纱腰带,毫不客气地塞进苏荆溪的嘴里,然后坐回到门框前,斜靠着继续喝。
过了不知多久,屋外忽然传来数声狗叫,吴定缘起身朝外观望,看到一队铺兵从院落前飞快地跑过去。过不多时,又有两支骑队先后飞驰而过。
这是城里又出事了?吴定缘仔细回想,刚才那几队路过的队伍,看服色分属不同衙门,可见这事小不了。他拿起酒壶,又狠狠灌了一口,借着那一股入口的冲劲提醒自己,千万不要再多管闲事了。宗祠前头长仙草,有事不如没有好。他现在只盼着于谦赶紧把苏荆溪领走,好出发去寻妹妹。
又过了一阵,吴定缘忽然闻到一股腥臭味道,好似是粪水。那味道越来越浓烈,随之而来的还有嘎啦嘎啦的怪声。他定睛朝院前看去,只见一辆骡子牵的大车缓缓开过来。
车后头拉的是一个加盖的宽木槽,状如棺材,但比棺材深且宽,那臭味就是从木盖缝里弥散而出的。这是紫姑车,专在南京街巷收集居民家里的粪水,运出城去卖给乡下人。不过因为味道过于难闻,一般只在入夜之后才行动。
糖坊廊两日前已经收过一次,怎么又来了?吴定缘狐疑地望着那车,它走到自家院落前面,居然停住了。一个穿着破烂短袍、头披白巾的粪工下车之后,直接推开院门进来,压低嗓音冲屋子里喊:“吴定缘?”
“小杏仁?”吴定缘一怔,猛然起身。
于谦三两步冲过来,不容他发问,急切道:“快,快帮我把太子抬进屋里。”吴定缘吓了一跳,太子也来了?可是那车旁边没别人了啊。于谦不由分说,拽着吴定缘就朝外走,两人赶到车子旁,于谦跳上车厢,用一根臭气熏天的扒钩挪开木盖。
吴定缘本以为这一天他已看够了奇景,可自己还是低估了现实的荒谬。在难以描摹的肮脏粪槽里,一个人直直地躺在一片污秽之中,生死不知。他知道那肯定是太子,因为自己的脑袋又是一阵莫名刺痛。
“快!”于谦催促道。吴定缘耸了耸鼻子,幸亏刚才喝了酒,嗅觉有些迟钝,不至于被熏翻。他伸手抬起太子的脚,于谦抬住头,两人齐心协力地把朱瞻基弄出了粪槽,一路运进屋来。吴定缘从四肢关节的反应判断,太子应该还活着,可不知为何一言不发,任凭他们俩折腾。
正在屋里的苏荆溪发觉有动静,抬眼来看,脸色遽然一变,赶紧又扭过头去。她无畏生死,不惧威权,可唯独忍受不了和一个浑身涂屎的家伙同居一檐之下。
“到底怎么回事?”吴定缘气喘吁吁地问道。于谦急吼吼地打断他:“先别说这个!这附近可有相熟的郎中没有?”
太子中箭之后,独自在秦淮河冷水里游了数百步,又在满是粪水的紫姑车里待了许久。如今肩口里还有一截箭杆和箭头,若不赶紧处理,只怕不用朱卜花搜捕,他自己就死了。
吴定缘摇摇头:“相熟的有,可靠的没有。”人心隔肚皮,谁知道医师前脚来这里,后脚会去哪个衙门出首。
“那你会不会处理箭伤?”于谦又问。吴定缘双手一摊,道:“我就是个不入流的捕快,又不是军阵中人。”于谦眉头一立,捋起袖子,道:“你家做捕快的,家里至少有剪子、棉布和刀伤药吧?我来!”吴定缘瞥了他一眼,道:“有是有,可……你?”
“儒者不为良相,必为良医。万物道理相近,总是差不多的。”于谦跃跃欲试,吴定缘总觉得这话不靠谱,可又不想管这闲事。他正要说你们随便,这时从屋子一角传来剧烈的咳嗽声。
于谦和吴定缘一起抬眼看去,发现苏荆溪蜷缩在那儿,面露痛苦,脸颊浮现出淡淡的绯红色。她口中塞着腰带不能呼吸,又不肯闻屋子里的屎臭味,只能把自己憋到难抑。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恍然。对呀,怎么竟把她给忘了?苏荆溪能在普济馆里混到升榜,医术自然是没的说,何况她还是个阶下囚,不虞逃走举报,倒是个上好的人选。
于谦把吴定缘扯到一旁,悄声问道:“你审出来没有?这女人和朱卜花是一伙的?”吴定缘掏出那沓供纸,简明扼要地把供词转述一遍:“她想要毒杀朱卜花,应该不是一伙的。至少我听不出什么破绽。”
“不是一伙的就行!”
眼下就算她是清白无辜的,也不能放走了。于谦走到苏荆溪面前,取出她口中腰带,半是恳切半是威胁道:“若你能尽心施救躺在那边的贵人,从前之事,本官可以做主一笔勾销。”苏荆溪强抑着呼吸,道:“不就是太子吗?何必装腔作势,我是被堵住了嘴,可不是耳朵。”于谦一噎,面色顿时有些尴尬。
吴定缘嘿然一笑,这女人讲话喜欢反客为主,也该小杏仁吃一回苦头了。
苏荆溪被于谦松了绑,她顾不上揉一下酸疼的手腕,先掩住口鼻,蛾眉紧蹙地道:“这一身粪水怎么治?你们两个好歹先去把太子清洗一下。”吴定缘的笑容顿时僵在脸上,有心说这关我屁事,再一想,毕竟这里是自己家,只有忍气吞声,和于谦一并忙活起来。
他们俩一个把太子衣衫剥掉扔开,一个打来井水擦身子,前后忙得不亦乐乎。偏偏苏荆溪的要求还多,一会儿要于谦把干净棉布烫过几遍,一会儿又要吴定缘把那小铜香炉点起来,冲淡一下臭味。那指挥若定的仪态,根本不像囚徒,反衬得另外两位像是两个粗手笨脚的药童。
两人折腾了好久,才算是把太子清洗干净。苏荆溪闻闻味道,让于谦把香炉再挪得近些,这才走到太子床榻旁边。
她先端详面容片刻,然后伸出两根葱白长指往脉上一搭。一瞬间,苏荆溪的气质幡然一变,凝练精实,心外无物,仿佛天地之间只剩下她与病患而已。
于谦见她手段专业,总算放下心来,退到一旁去。吴定缘从后厨翻出两个端午节自家包的粽子,和于谦一人一个。他们今天还没顾上吃东西,如今也饿得紧了。
狼吞虎咽地吃完之后,吴定缘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于谦把头上的白肚巾摘下来,擦了擦额头的汗水,开始讲起太子的遭遇来。他不擅长扯谎剪裁,索性连天子不豫、藩王叛乱这等机密也一并说出来,听得吴定缘瞠目结舌,冷汗涔涔。他纵然有心理准备,也没猜到这后头一层层的心机。
“……如今勇士营在城中大索,盘查甚紧。我实在没办法,正好在义舍外撞见一个粪工,便用那匹健马换了他的紫姑车与号服,把太子装在粪槽里运到大纱帽巷。看到你留的字条,我又赶着车一路找过来了。所幸沿途几次盘查的人嫌臭,草草检查一番便放过了。”
吴定缘听到这里,同情地瞥了他一眼。这个“小杏仁”连别人摸一下进贤冠都会发怒,让他干这种事真是太勉为其难了。但更惨的是那位锦衣玉食的太子爷,于谦居然把他扔在臭气熏天的粪槽咣当了一路,简直比寻常乞儿还惨。
不过奇怪的是,太子明明还活着,从下粪车到进屋一声没吭,难道这人真是孙膑再世、勾践复生,能忍常人所不能忍?吴定缘想到这里,朝床榻那边看去。只见苏荆溪把太子推直起身子,正在设法锯箭。太子任由她摆布,脖颈软软垂下去,眼皮还在动,可脸上铺了一层厚厚的死灰。
也不知为什么,吴定缘一见他的面孔,头皮又一次刺痛,赶紧把视线移开。于谦走到窗边,从柳叶格朝外看去,忧心忡忡道:“等殿下伤势处置好了,咱们得赶紧护送他离开金陵,赶回京城!”
“别咱们咱们的……”吴定缘不耐烦地挡住他的大嗓门,“你搅的是平地三尺浪,我垫的是河边九丈坑,不是一回事。你们爱去哪儿去哪儿,别再攀扯上我就行。”
于谦眼睛一瞪,道:“覆巢之下复有完卵乎?现在举城皆敌,你还想置身事外?”吴定缘笑了起来,道:“你这读书人,怎么也满口卵子卵子的?”
“是完卵!这是东汉孔融……”
“行啦行啦。”吴定缘一脸无奈,“我给你算算啊。你给了三百两银子,我给你把苏荆溪找出来了;你又押了一枚犀角把件,我帮你把供状问明白了。太子在我的屋子里疗伤,算我自己招惹来的,不收钞银,权当送你的添头。咱们现在两清付讫,再无瓜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