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姑娘穿着一身挺瘦的黑色制服,白到刺眼的衬衫领子整齐的扣在外套领子上方,外套的左胸前,别着印有姓名的工作牌。
田惠,就是这个名字。
“啊,是,做礼品,送人。”我点了点头,“有没有那种适合老年人用的,屏幕大一点,功能简单一点的?”
“老人用是吧,那请问是先生还是女士?”又是一句职业化的询问。
“哦,我们家老爷子。”这么回答的时候,我突然觉得自己的话足够乡土,该说是狗尾续貂多此一举么?我刚说完,就紧跟着在后头加了一句“我爸。”
对方轻轻笑了,她点了点头,然后从柜台里拿了一款手机,问我从样式上看是否过得去,如果对样式没意见,就给我详细介绍一下功能和操作。
那天上午,我把该问的都问清楚了,但是没买。我跟人家说,明儿个再来,明儿个我带着老爷子一块儿来。她没说什么,只是重新把手机收好,然后说,明天您再来,可以直接找我,我叫田惠。
我点头,随后,回家。
可能真是命里注定吧,第二天,我并没有带着我爸去买手机,老爷子跟几个文友临时约了个聚会,实在不好推辞,就把手机的事儿扔到一边,直奔着李白杜甫唐诗宋词去了。
“你爸呀,没辙。”我妈嘱咐老爷子早点回来之后冲我摇头,“什么时候手机能朗诵诗歌了,估计花多少钱他都得买一个去。”
“妈,您别逗了,哪儿有带那功能的手机啊。”我无奈的笑。
事实上,手机能朗诵诗歌,在目前看来毫不值得惊讶,p3、录音、图片剪辑、收音机、照相机、摄像机、移动硬盘、无线上网、红外、蓝牙、超大屏幕、彩壳更换、手写输入、触摸控制……在这个手机越来越不像是手机的年代里,再回过头去看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末的那些笨重的,丑陋的,只有通话功能,屏幕比一张邮票大不了多少的手机……
是否有人会和我有同感?我总觉得,那些早就淘汰了的玩意儿,才是真正的所谓手机呢。至于后来的高科技产物,都只是把别的东西具备的功能硬塞进来加以组合而成的杂交品种。非驴非马,不男不女,失去了专业精神,没有了原汁原味的绝对与唯一。
“你呀,早晚得让高科技时代淘汰了知道嘛。”不久前,偶然聊到这些时,嚼子这么说过我。
“是,是,把我淘汰了吧,那也比给高科技当奴隶强。”我这么反驳他。
“奴隶怎么了,都是‘骄傲无知的现代人’,不当奴隶还能当什么?你倒想给高科技当主子呢,可能嘛?!真是……得懂得顺应时代潮流啊我的景皓同志。不‘与时俱进’哪儿来的‘开拓创新’呐。你瞅瞅咱川川,那不比我奴隶?他换手机比换内衣还勤,刚记住他新买那手机什么样儿,他就又换了。”
嚼子一通胡勒,川儿慢慢儿的从热闹非凡的手机游戏里抬起头来扫了他一眼,只一眼,这个嘴欠的半大老头子就安静了。
把我给乐得呀……
其实仔细琢磨就会发现,回忆这东西,不管是新的,旧的,快乐的,悲哀的,愤怒的,还是喜悦的,都已经只是过去的片段了。过去的,就只能让他过去了吧,当我们唤不回也抓不住时,能做的,怕是也只剩下回忆了。
不然我们还能做什么?
至多,我们可以转回身去拼了命的追寻记忆里的人,或是事物。但追到了,抓住了之后,你肯定会发现,人,兴许本质上还是那个人,但已经改变了许多了。又怎么能不改变呢?哪有不变应万变的好事儿啊,因为即便是我们本身,每过一分钟,都已经和一分钟之前的自己大相径庭了。
人尚且如此,更何况事物,客观的东西变化更快,更迅猛,更可怕,因为它们没有能力思考,它们只能随着人的主观意愿无奈的,被动的跟着变化。在我记忆深处闪着万家灯火的右安门,东头条、建安里、老玉米市,还有那条河,那座桥,现在都再难寻得十年前,二十年前,三十年前的蛛丝马迹。
你可以管在那片夷为平地的老平房基础上建起来的高楼大厦叫做“现代化”,我却只是在揉着酸痛的脖子仰望这些“现代化”的身姿时,不由自主为那些让现代化死死踩在脚下,踏入泥土深处的“古老”与“破败”而淡淡感伤着,悲哀着。
因为我就曾那么真实的在那些“古老”与“破败”之中生活过。
九八年年底的演唱会,在那个短暂的假期之后热热闹闹的开起来了。
红是灯,绿是酒。这个名字一直让我难以忘记,因为那次的布景正中是用镭射打上去的一颗星,一颗几乎覆盖了整个舞台的,红五角星;而我身上,则是一件现在追着我们听歌看碟的孩子们也许都未曾见过的,真正“那个年代”的绿军装。
我系了武装带了,真的,但我没戴帽子,也没有像嚼子抽风一样建议的那样戴上红袖标。
让我戴上写着“红卫兵”字样的袖标?别开这种玩笑,我受不了。即便我刚刚记事,刚刚能明白我爸在挨整的时候,那些整他最狠的红卫兵已经过了鼎盛期,已经轰轰烈烈当了老三届纷纷插队支边去了,但那样的字眼,仍旧能让我充分联想到那些灰色的幼年记忆。
“不戴那玩意儿,政治影响不好。”川儿走过来,帮我整了整领子,然后抬眼皮扫了一下嚼子,“哎,把你那衣服扣儿解开。”
“啊?”嚼子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和我差不多的绿军装,还有松松垮垮盘在胯上的武装带,“干嘛呀,这就让我宽衣解带啊?我倒是没啥,就怕你不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