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明烛沉默着没出声,直到李雨升将手收回去,看着他的脸色,问道:“怎么了?”
“这不是痣,是伤口。”鹿明烛极轻地说了一句,先是垂下眼去,而后将视线转到了一旁,没再看李雨升,“就是……这样,我才从人变成鬾的。”
“呃……”李雨升磕巴了几下,自觉好像是说到了什么不该说的、鹿明烛伤心忌讳的话题,可又跟着皱眉心疼,他向着鹿明烛凑近几分,自己的声音也轻了下去:“怎么个事儿,和我说说呢?”
“我也不是很清楚,忘了很多了。据说是要挑选特殊日子出生又特殊日子怀胎的孕妇,用什么样的方法养着,一直到生下孩子来……我记事起就一直关在黑屋子里,能听到声音,但是很少见光。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出生的,也不知道活到几岁的时候,突然被带出去……”
鹿明烛的话语顿了顿,似乎是陷入了回忆,仍旧没有再看李雨升。
“当时只记得被绑起来了,用了很长很粗的一根针,扎在了这个位置……”鹿明烛抬起手来,指尖凑近自己的眼前,却没有碰到,“针横着挑进去,把眼睛挑瞎了,再顺着灌进来了水银和香灰之类的东西。……记不太清了,后来就这样了。”
鹿明烛说得不算风淡云轻,也不像自己已经释然了的样子,讲到曾经遭受过的酷刑虐待时表情依旧有些瑟缩,李雨升眉头紧皱,再想去碰一碰鹿明烛的眼睛,却发觉自己已经缺乏触碰那两点“伤口”的勇气了。
于是李雨升张开手掌,将鹿明烛的上半张脸都盖住,一直垫在鹿明烛脑后的手臂也微微弯曲,揽着鹿明烛的肩膀来回摩挲着,不发一言。
“现在想想……好像还是很疼,其实已经过去很久了,还是很疼。”鹿明烛低微地说着,眼珠在李雨升的掌心下微微颤动,李雨升明明觉得不忍、明明自己也心脏揪着疼起来,却偏要咬着牙刨根问底:“所以前天的时候,我还以为……你是因为眼睛坏了,所以哭不出来,是吗?”
“也不是眼睛坏了,沾着阴气的鬼怪都是不会哭的。我是鬾鬼,所以没有眼泪。”
鹿明烛这句话说得倒平淡,李雨升仍旧觉得不是滋味,他放开盖在鹿明烛脸上的手,看着鹿明烛睁开眼睛同自己对视,那双眼睛黑白分明的样子,澄澈且清透,完全想象不出曾经被利器捅得血肉模糊的样子,更是完全想象不出该有多么的痛。
——那个时候鹿明烛应该还是有眼泪的,那些掺杂着更多鲜血的泪水,或许就是鹿明烛最后一次落泪了。
李雨升越想越觉得心里堵得慌,或许是表情有些不好了,反倒是鹿明烛抬起手来,试探着碰了碰他的下颌,轻声宽慰道:“都过去了。”
“嗨,都过去了,都过去了。”李雨升拉下鹿明烛的手来,重重地翻身躺平,鹿明烛侧过头去,还有些忧心地看着他,见李雨升闭着眼睛,但是呼吸急促不均匀的频率绝不是在睡觉、说不定在想什么不好的事情,便抿了抿唇,小声问道:“不然明天下午我们就去酒吧吧,早过去早稳当。”
“行,好,都依你。”
李雨升答得干脆,鹿明烛也不好再说什么,他平躺回去,有些后悔和李雨升提起之前的事情,不仅破坏了气氛,还搅合了李雨升原本不错的心情。
——恐怕李雨升今晚都很难睡着觉了。
鹿明烛心里越想越一团乱麻,他偷偷瞄了李雨升一眼,单手悄无声息地自身下摸出原先卷了一半的符纸来,食指拇指小小地动作几下,试图神不知鬼不觉地再卷好一根线香点燃了,让李雨升好好休息。
他这边还没能卷上两下,忽地李雨升一个翻身过来,鹿明烛被吓得一个哆嗦,做贼心虚地手一抖将符纸甩到地上,有些大声地问李雨升:“怎么、怎么了?”
“没怎么,抱着睡觉。”
好在李雨升眼睛都没睁开,只是收紧双臂将鹿明烛抱紧了,一条腿也搭到了鹿明烛的身上,高大的身体微微蜷曲起来,将额头以一个相当不舒服的姿势抵在了鹿明烛的肩膀上。
眼见再搞小动作已是绝无可能,鹿明烛只得闭起了眼睛。
折腾
因着心里别扭,鹿明烛半夜无眠,又被李雨升抱着不敢随意乱动翻身,尽管身为鬾鬼不至于觉得腰酸背痛肌肉抽筋,到底一直维持一个姿势谈不上舒服,只记得都看见天色开始蒙蒙发亮,才浮浮沉沉地睡去了。
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梦里来到一个从未到过也从未见过的海边,海水碧蓝如玉,沙滩洁白如雪,四周有许多旅人,沿岸被海浪拍上来层层叠叠的珍珠和散发着七彩光晕的漂亮贝壳,于是鹿明烛便蹲下身子捡了起来,甚至捡到了敞着口的蚌,自柔软的蚌肉中挤出形状各异的天然珍珠,一把接一把地放进自己的口袋里。
过了一会儿不知怎么,鹿明烛便坐在了沙滩上,像是有海水从身下打上来,又像是有沙子将自己的腹部埋住了,生出些不该有的温热来——毕竟天空好像是阴云一片、没有太阳的。
这说好不好说坏不坏的梦没持续太久,鹿明烛便觉得自己像是要转醒过来,意识昏昏沉沉,眼睛还没睁开,腹部的沙子就变成了一只带着热度的手掌,缓缓地向下滑去。
鹿明烛直觉不太好,昏昏沉沉睁不开眼,脑子也转不动,又感觉脖子被什么毛茸茸的东西拱着,痒得难受,四肢沉重不能动弹,只能勉强开口:“干什么……”
“睡你的。”李雨升的声音从接近下巴的位置传到鹿明烛的耳朵里,“腿和眼睛张开一个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