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全场等待着分数的观众一样,章龄也抻着脖子在瞧,作为女队主教练,关心整体给分方向至关重要。只有张卉关注着柳曦,出声提醒:“曦曦,活动一下!别等僵了!”
简秋宁随声看去,柳曦眼观鼻鼻观心地呆站在木头侧边,好几分钟下来,的确等得身体都要冷了。听到张卉的话,她便走了几步离木头远些,然后助跑,做了一个交换腿结环跳。
“腰不对!前腿打直!”
不好!
简秋宁脑袋中警铃轰然炸响。在赛台上做动作热身,这一旦被裁判提醒,是要判罚分03的啊!这是学习了多少次熟读了多少遍的规则——也不对,柳曦是个只管一味埋头苦练的,这规则她未必上过心;而张卉可能是职业习惯使然,加上也紧张,一时间竟只顾着指导动作,忘了这个一般没人会傻到去违反的规则。
“不要热身了!!!”
赶在裁判起身要向着柳曦比划出提醒信号的一刻,简秋宁用尽力气大叫起来,生生吼出闷在胸口的浊气。
章龄和胡旭平都诧异地回过头来,眼神是明明白白的惊讶,惊讶中带着复杂。
毕竟是一幅“世界名画”里的两大主角,这般的低级错误面前,“唏嘘感叹”这样轻描淡写的词语,远不足以概括简秋宁出声阻止时的心情。
她怎么能承认,看到柳曦在赛台上做出交换腿结环跳时,她第一秒想到的是“如果柳曦被扣分,我就很可能拿金牌了”。
自私自利、薄情寡义、毫无悲悯之心,罪恶感仍然攫住简秋宁的每一条血管,血液仿佛都被冻结成了寒彻骨髓的固体。人的天性在提醒她,你要以爱之名心存同情,要与队友并肩奋战,要力所能及地助人为乐;同时又在告诉她,人本自私,简秋宁,你离“扬眉吐气”近了一大步,离“报仇雪恨”又近了一大步。
这一刻功利与善意的矛盾之尖锐,如无数股细密的钢丝缠绕、扭紧心脏。
但她又能如何?不然,要她知而不言,恬不知耻地享受着这一份本不一定属于自己的荣光?简秋宁很清楚,如果真的这样,自己一生都无法为自己松开名为“良心”的五花大绑——虽然只是一句“我没注意”或者“关我啥事”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开脱掩饰。
可她喊完这一声之后,也无法做到像完全抛却小我的圣人那般敞开胸怀,毫无芥蒂。
毕竟,最后打出来60,8800,14800的分数……倘若柳曦真的被扣掉03的话,应当是肯定超不过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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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学糟心事太多了,写得东西可能比较负能量……
对哦,想起来了,新规讲座里讲过,赛台上是不能做动作热身来着。秋宁她还是那么厉害,如此复杂的规则总是能记得清清楚楚。
从侧面手撑压上平衡木的时候,柳曦明白,她和简秋宁终究不再能回到过去了。
全运会结束后,第一次在训练馆里见到简秋宁时,柳曦就知道自己比她来真真差得远了。早上出早操,跑3000米,这个还穿着省队带来的杂色训练服的女孩子跑得好快好快,好像一点都不带累的,平时总是抢在头里的柳曦拉了大半圈,跟在后边怎么追都追不上,只记得她任性挥洒的马尾辫被清晨的日光一照,碎碎地反射着金色的余晖。
可是第一次谈起天,她却羞涩地说:“柳曦,你好厉害呀,高平自的难度都好高好高。我平衡木最弱,跟你正好相反哎。”
厉害什么?柳曦苦笑着,她小时候可是被教练当成平衡木单项选手来培养,或者说放养的。只不过无巧不成书,突然2014年的体操世锦赛就定在了华国举办,突然上过京城奥运会的师姐就伤了腰椎直接退役,同样突然地,她就成了粤省队的重点培养对象,又因为纵轴空翻的转速还算快,更突然地成了章龄钦点的爱徒,乃至国家队里的头号人物。
但那些金光闪闪的头衔也好,甚至那些硬堆出来的难度也罢,都不是她自己的财产,只是租借来的幸福,时效很短的那种——全运会的全能金牌要感谢快退役的师姐送上大礼包,以及徐若澄作为新面孔多少被压了点分;高低杠更不用说了,李奈几欲喷出怒火的眼神说明了一切。京格尔抛不高、转体“偷”度数、绞腿严重、展体差……章龄渐渐地不再重复挑这些毛病,只是因为他知道这些毛病,她都改不掉了。
苦笑完了,那时的柳曦却矜持地微微点了点头,默认了简秋宁的话:“哪里哪里。”
即使是租来借来的幸福,享受过幸福的人也再不愿回到无人问津的自卑黑暗中去了。柳曦看着简秋宁高飘的空翻、一下子就学会了的shapo换杠,听着章龄和她整天大同小异地热战冷战,眼睛不自觉地就酸涩起来,忽地就有一种清楚的预感,简秋宁就会是那个将要收走粤省队和章龄为她借来戴在头上的光环的人。
对啊,可自己学动作又慢,质量又勉强,也没有那么多可以与章龄你来我往地商讨着的主见,更没有对体操锲而不舍的热爱。相比之下,高下立判。柳曦自认不是贪心的人,也没有什么野心;如果从来没有过站在聚光灯之下的经历,她想自己会心服口服地站在简秋宁身后,为对方的成就加油鼓掌;可现在不一样,坐视自己曾经拥有的东西被夺走,那就成了切肤入骨的疼痛。
所以劝过一两句之后,她就开始坐视章龄和简秋宁继续别扭着。“我人微言轻,再劝也没用的”,柳曦这样对自己说,心里却知道,这份心思是自私的,邪恶的:反正是金子总会发光的,那就对不起了,先给我这块黄铜一点发光的机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