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初遇带给凤城春的印象实在太过深刻,以至于多少年后,即便杜婵娟已经不在了,给凤城春留下的东西也只有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杜云歌,在凤城春为整个妙音门辛劳不止的时候,她只要一想起这段记忆,唇角便会泛出一丝微微的笑意来。眼下凤城春对自己未来的命运一无所知,她正带着杜婵娟在看花灯呢。辽东这边天气寒冷,挂的花灯便更与众不同了,别人都是用纸和绸布做的花灯,再燃点颜色,加以巧手剪纸,做成各种活灵活现的模样,他们便直接把水倒进模子里。天寒地冻的,等一冰冻成型,脱模出来,便是好一盏晶莹剔透、栩栩如生的冰灯;再往里面点上一根蜡烛,那可就真的是流光溢彩、熠熠生辉了。虽然今年世道不太好,但是该过的节日还是要继续过的。凤城春又是辽东本地人,对这里最熟悉,干脆就做了杜婵娟的向导,带着她到处逛一逛。杜婵娟缓步从一长列的花灯面前走过去,认认真真地端详着每一盏花灯,却对另一旁的那些更加明亮也更加精致的冰灯不屑一顾,哪怕这边的花灯做工完全比不上江南那边的,也只是认认真真地端详着它们,笑道:“花灯真好看啊。”“我以前没来看过。”凤城春抿着唇笑了,半点辽东这边的姑娘们的泼辣劲儿也没有。她示意杜婵娟看向身旁黑暗的小巷,果然有不少衣着破烂的小孩子在那儿鬼鬼祟祟地探头探脑:“我以前都是在那里看的。”杜婵娟察觉到了凤城春的未完之语,失笑道:“是不是如果我再晚来一段时间,你们还要盯上我这只肥羊?”凤城春轻轻笑了一声:“婵娟要是来晚了,我可就死了。”她的官话已经说得很好了,只有在很细微的地方才会带上丁点儿的辽东口音。杜婵娟也知道这小姑娘为了担当得起这个名号,究竟有多努力,心思一动,便招了招手,叫摊主过来,问道:“你们这里最贵的花灯是哪一盏?拿给我看看。”摊主一看这两人的衣着,就知道这绝对是有钱人,立刻便打点出了十二分的精神,爬上爬下地从高处拿下了一盏凤凰花灯,献宝也似的殷勤地捧过来,道:“这盏凤凰花灯只要两钱银子,姑娘。看看这尾羽,可是正儿八经地用五彩的颜色染上去的呢;还有这翎羽,是最巧手的娘子一点点贴上去之后,再用针勾出小毛边儿来的。做得多精致哇,要两钱银子真真不亏!”还没等杜婵娟说什么呢,凤城春就拉了拉杜婵娟的袖口,小声道:“……太贵了,算了吧。”“怎么能算贵呢。”杜婵娟笑了笑,二话不说就从随身带着的荷包里掏了两钱银子出来,然后把这盏凤凰花灯递给了凤城春,笑道:“我妙音门别的不说,这点小玩意儿还是供得起你的。正好你的名字里也带这个‘凤’字,这么算来,你和这盏花灯再合适不过了。”“你要是觉得无功不受禄,心里过意不去,那等以后你跟我回忘忧山上去了,多给我干点儿活不就成了?”凤城春稀里糊涂地觉得好像不是这么个道理,毕竟杜婵娟对她有救命之恩在先,她本来就应该为她做事,她这么说只是为了让自己心安理得地接受这盏花灯而已吧?可是杜婵娟委实又笑得好看。她穿着月白色的长裙,长发高挽,一眼望去,竟带着点比周围的冰灯都要凉薄的气息。当这样冷冷清清的人对你笑起来,握着你的手温言软语的时候,你便恍然间有种错觉:你可以为了这个人、为了她的笑容去死。鬼使神差间,凤城春点了点头,说,好。——言笑之间,一语成谶。那时谁都没想过以后。谁都没想过,能够手持长剑夜战水上、从水贼的手里夺回价值千金的云锦贡品,能够从一干妙音门弟子当中凭一身好武艺脱颖而出,能够年少之时游历四方,为自己找到了各有千秋、甚至可以说是妙音门有史以来最为出色的四位护法的杜婵娟,会死。人们不愿意相信杜抱琴的死,是因为她太完美了,就像个仙女一样,仙女是不可能死的;而杜婵娟就太冷了、太淡漠了,哪怕她正在做着的是施人以恩惠这样的事情,也总让人有种“明明如月不可掇”的感觉。明月怎么会碎呢?分明只有阴晴圆缺,只有升升落落。岂不闻古人云,“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可是杜婵娟终于还是死了。她难产的时候,场面可委实不太好看。凤城春原本是和秋月满还有云暗雪一同在外面等着的,只有杏林世家出身的夏夜霜可以进去帮忙而不添乱;可后来眼见着抬出来的血水越来越多,她的心就越提越高,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