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张纸条上写着修道院内的情况,字数寥寥:
——病人已全部死亡并火化,患病的修士兄弟们都自愿走进了火场,他们都是虔诚的信徒,我和约翰兄弟为他们送行,我们好像也有点发热,在检查清理掉全部物品后,我们会点起最后一把火焰。
——愿离去之人得以回归神的怀抱,愿神庇佑我们的圣父,他是至上仁慈之人。
这张纸条成为了大福音修道院送出来的最后声音。
第二天,守在高处的人看见大福音修道院后燃起了火焰,这把火从晨光亮起的时刻烧到了午后,然后逐渐熄灭,修道院里再也没有任何回应。
工匠破开了由他们砌起的砂石墙,推开了那扇沉重的包着铁皮的木门,失去润滑的大门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骑士们鱼贯而入,推开每一扇门,检查里面的情况,出乎意料的是,每一间房子都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这些供苦修士生活的房间狭窄得只能塞下一张木板床和一张木桌,床上桌上空空如也,地面被清扫得干干净净,完全看不出曾经居住过疫病病人,一切需要清理的物品都已经不见,除了后院满地厚厚的灰烬尘土,没有人看得出这里发生过什么。
大福音修道院仿佛回到了一切开始之前,等待着迎接从四面八方而来的虔诚修士。
修道院检查完毕后再次被封上,这一次封闭,估计一直到拉斐尔逝世都不会再打开,除非将它推倒重建,否则这一座死去了无数人的修道院将会在这段血泪的历史彻底被遗忘后再开启。
疫病彻底消失的两天后,教皇宫在下城区举行了一次大规模的安魂祝祷仪式。
尚且存活的人们走出家门,畏畏缩缩地接受着日光的照耀,教皇华丽的车辇行驶在特意清扫装扮过的道路中间,圣殿骑士团全副武装的骑士们骑着马护卫在车驾前后,人们手里捧着教皇宫分发的白蜡烛,挤挤挨挨地站在街道两侧,对比疫病期间寥落空荡的街道,让人不禁惊讶原来下城区还生活着这样多的人。
和一年多以前欢呼教皇车驾的到来不同,他们神情麻木地站在那里,眼里闪着泪光,冷冷地看着教皇的车子从他们面前驶过,按照礼节跪拜,这一次他们不再那样大声欢乐地呼喊圣西斯廷一世的尊号,口中含糊喃喃地念着自己也不知道的内容。
拉斐尔透过薄薄的纱帘,看见了一些人眼中充满了仇恨和敌视的目光。
这些都是他要庇佑的人民。
拉斐尔无声地转回了头,漠然地望着前方的道路。
巨大的铜盆立起,成捆的香料被扔进铜盆,芬芳馥郁的香气在下城区第一次散开,人们贪婪地嗅闻着这在以前只有贵族和大教堂里才能闻到的气味,被烟尘激起满目泪花,身着庄重华丽的冕服的教皇头戴荆棘冠冕,手中握着象征神的双翼权杖,踏上了大理石铸成的台阶。
他按照流程完成了复杂冗长的安魂仪式,点燃羊皮卷,薄薄的灰烬随风被卷起,好像真的有灵魂在随着它轻轻起飞,一直被卷上天空,投入那至高存在的怀抱,所有人的心灵都被抚平了,那些仇恨、痛苦、悲伤、压抑,在沉郁的香气里、稳定温柔的声音里、唱诗班孩童清澈空灵的吟唱里、神职人员虔诚的诵念里,被一只无形的手拂过。
拉斐尔看着下方无数或清晰或模糊的脸,看见他们眼中原本激烈的情绪慢慢平和,变成某种更为沉重而隐秘的东西,这些遗留只能依靠时间去抹平。
教皇望着自己的信徒,翡冷翠的信徒望着自己的庇护者。
他们听见那位年轻的、俊美得宛若壁画天使的教皇说:“……神的考验已经结束,他带走了他饱受苦难的孩子们,留下你们作为祂人世间的仆人,你们证明了你们的虔诚和信仰……”
教皇金色的长发在阳光下闪着圣洁的辉光,坚定、美丽、执着,一如他当初力排众议走入充满危险的下城区。
“兄弟姐妹们,疫病结束了,我很高兴,翡冷翠下城区将迎来新的一天,现在,为死去的和活着的,哭泣吧。”
他的话音落下,广场上依旧无声无息,但是人们眼眶里渐渐聚集起了泪水,低声的抽噎响起,不知是谁第一个放声大哭,嚎啕凄厉的哭声随之传遍了整个广场。
在痛哭中,拉斐尔慢慢走下了高台,一个就站在台阶边上的老妇人忽然伸出了手,努力从骑士们组建的防线中探出来,引起了拉斐尔的注意,教皇看着她,这个身形佝偻、衣衫褴褛、满脸皱纹的老妇人脸上满是泪水,她张开几乎快掉光了牙齿的嘴:“……我的四个孩子和三个孙女都死在了疫病里,被您下令烧掉了。”
拉斐尔身形一僵,他强迫自己不要移开视线,接受对方的斥责、拷问,或是痛骂。
“您为什么要这么做?”老妇人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不让哭腔影响自己的话。
拉斐尔无声地看着她,他突然发现自己无法将那句轻飘飘的“抱歉”说出口,在七条人命面前,任何道歉连提起都是一种侮辱。
“但是……”老妇人喉咙里发出了一声母兽失子的惨嚎,她用力吸了一口气,“但是……请不要自责,圣父,我们都知道您已经尽力,我很感谢您,您保住了我最后的两个孩子,我……圣父……”
她哭着说:“圣父,我们永远是您最虔诚忠实的儿女。”
拉斐尔怔怔地看着她,他在等待利刃,可他们却向他递来了鲜花。
生活竟然会如此善待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