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珍强笑,这样的乱世,有时没有消息,已经好过传来噩信。
“那么家翁和——殊良呢?”明珍终于问。
她在心中日夜惦记,却从无一日敢宣诸于口的疑问,今日终是问了。
“我很遗憾,明珍。纪老先生——”淮闵望着明珍和明珍抱在怀里,分明同纪殊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纪孝,心中百转千折。
当日纪方瞿最后一刻,毅然放弃离埠的机会,同他一道下船,只是一个父亲的舔犊情深,放不下自己的儿子。
他带纪老先生去找仍留在上海的杜先生。
杜先生的势力,有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之能,兼之杜先生为人疾恶如仇,愿意施以援手。许多次淮闵策划暗杀汪伪特务的行动,都多得杜先生手下全力配合,为此淮闵首先想到的便是去找杜先生。
杜先生见到淮闵,并不意外,只是听他说想解救以向抗日组织提供军需物品的罪名遭到逮捕的纪殊良,也不由得略一沉吟。
彼时日本人彻底占领上海,最要紧是将公共租界同法租界内原先由民族资本家所持有的资金和企业占为己有,大肆劫掠。汪伪特务满城逮捕,一部分是奉了日本人的命令,一部分不过是罗织罪名,行敲诈勒索之实罢了。
凇沪会战期间,多少民族企业家,捐衣捐被有之,捐飞机大炮坦克亦有之,日本人想抓,是不抓不完的。日本人的真正意图,是杀鸡儆猴,给所有有心继续抗日的民族资本家一个血腥的威慑,用以巩固自己的统治。
所以这一批被逮捕的,恐怕多数凶多吉少。
淮闵心知此事不易,也不能强求,只是诚意拜托。
杜先生只答应淮闵尽力一试。
纪方瞿听闻,哪里放心?竟自己跑去特务机关自首,说纪家纪仁堂的所作所为同儿子殊良一点关系也无,一切决定,均出自他的授意。
汪伪特务哪有放过自动送上门来的肥肉?纪家除出被逮捕关押的少东纪殊良,便举家逃亡,想不到真正的东家竟自投罗网,岂有不抓之理?当即将纪方瞿逮捕。
杜先生多方斡旋,总算能派人进去,见殊良一面。派去的人回来说,殊良已遭过拷打,但也许是因为只是一个商人,并不了解抵抗组织,所以日伪走了过场之后,也就再没有提审过他。
就在淮闵与杜先生打算设法救殊良出来前,纪方瞿却已与多名抗日英雄一起,遭到处决。随后一批遭到逮捕的人士,被押往前线,替日本人挖战壕筑堡垒,再无音讯。
可是淮闵心里雪亮,所有这些被日本人抓壮丁去前线修筑工事的犯人,到了最后,几乎都会被就地处决,有去无回。
淮闵心中百转千回,思来想去,只化成最简单的陈述。
“纪老先生已经为国牺牲,党和人民不会忘记他所做的贡献。殊良——被日本人转移,目前仍下落不明。”
明珍抱紧了纪孝,以免自己当场痛哭出声。
“家翁去的——可还平静?”
淮闵轻轻摇了摇头,“不,明珍,我不知道。囿于当时环境,我方不便派人收尸,纪老先生的遗体……”
明珍点了点头,表示已经明白了。
公公此去,竟是尸骨无存。
明珍此时竟庆幸,婆婆的神智不清。至少伊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不用再饱受痛苦。
那么——
“可有承冼表哥一家的消息?”明珍始终记挂亲人。
“明珍我不打算骗你。”淮闵慢慢蹲下身下来,与明珍两两相对。“日本人到处搜查逮捕,闯进你承冼表哥家中,强行带走了你二舅舅同承冼,依平在混乱中被日寇一脚踢在肚子上……”
“不——”明珍一只手捣住自己的口鼻,呜咽一声。怀胎十月,算算日子,依平彼时已是将近临产的时候,哪里受得起日寇这样狠狠的一踢?“依平有没有事?有没有事?”
淮闵终于忍不住,趋前一点,将明珍连同纪孝一起拥在怀里,按在自己的胸膛上,“对不起,明珍,我终究是救不了所有人。依平——当时动了胎气,勉力生下一个孩子,可是她自己却大出血不止,没有捱过当天晚上,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