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那时在认字上很吊儿郎当,常碰到读不懂的生僻字,三番两头地探手戳他后背询问,景鸾辞无奈得不得了,便索性自己看了给她当戏本来讲。记得讲到飞虎将军时,阮木蘅便说她的父亲阮灼在河西时也被称作飞虎将军,因其和西夏敌军作战时,常常用兵出其不意刚猛无比,西夏忌惮之甚,闻风丧胆,冠以飞虎之名。她当时说时无比骄傲自豪,喋喋不休地与景鸾辞稚谈从军民处听来的父亲的赫赫战绩,得意忘形地说她父亲是戍守边疆的大英雄。可说完了却后知后觉地难堪,沉默。她想到了宫人说的父亲是叛将,又想到了那潮湿可怖的牢房里,母亲将她推出发霉的牢门时说,“你爹爹没错,今后无论何时,记得挺起胸膛做人,好好地活下去。”于是她揪着那本《飞虎将军记》,忍不住问他,“我父亲当真有错吗?”那时景鸾辞皱着尚且稚气的眉良久,便说,“朝堂上没有对错,只有立场,你父亲只是选择了他认为重要的立场,这个立场恰恰是淮南王这边,不是我父皇这边而已。”彼时阮木蘅似懂非懂,他便柔和一笑道,“你便想,阮灼大将军在西北边境驻军多年,与西夏周旋,稳稳地盘踞了西北边疆多年,守护一方百姓,他其实从未背叛过黎民百姓,他反的仅仅是景家皇室而已,仍是无可厚非的大英雄。这么想,他便是无错的。”可能阮木蘅没有被说服,但她相信了,相信她父亲仍旧是英雄,那对她分外重要。头顶云走日斜,光辉渐渐洒上了暗淡,有冷风潇潇吹来,一滴冰水从树枝上吹下,落在她衣裳里,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前头周昙折回来两步,皮肉不笑地严肃道,“阮姑姑快些走吧,皇城司大狱禁令严明,入夜了便不方便出入了。”皇城司是禁军官署,执掌皇城宫禁、周庐宿卫、朝臣官将的监察刺探之事,是皇帝直接掌管的一柄武器,任何人都不可染指。皇城司大狱里多关押的是朝中背叛、窃国、泄密、贪污、私交受贿的官人。而侯获,她以为已经死了的侯获就关押在此处。阮木蘅深呼一口气,提步跟着周昙绕过三间正厅,走过一排排官房,再入后院做暂时羁押问审的七八间监牢。周昙停了停,欲言又止地不住眄了她几眼,道,“阮,阮大人,老奴或许不该多嘴,但这几句掉头也得跟您提个醒儿。”见阮木蘅白着脸点头,接着道,“侯获所犯罪不可恕,罪当斩首,皇上念于您,才特赦在此永监,不可能再宽恕他罪行赦放出去,您待会儿见到皇上了,切勿再多有为难的话。”他说罢心中默叹一声,皇帝铁血,手腕厉辣,当初一登位便智擒了霍乱朝纲的伊尚书一干人,可在男女之事上,在他看来就颇……拖泥带水了。他忍不住又觑了一眼阮木蘅,引着她往石门处走。走过两道石门,到第三道,便是两扇丈高的铁门,铁门洞开着,旁边一溜持刀的守卫。景鸾辞一身玄衣,玉革束发,一丝不苟地在大开的门前侧目向她负手独立,望着她一步步从石门内走来。难得有些迟疑,最终仍道,“走吧。”阮木蘅摘下风帽,抓紧袍子,惊疑不定地瞟了他一眼,一时胸中火热,踟蹰了两步,还是跟随着他入内。入了门便有牢头带领着,在飞扬着尘垢和潮气的甬道里一步步往前走。阮木蘅胸中仿如鼓锤,昨日景鸾辞到重华殿告诉她侯获还活着时,那种欣喜和激动,以及满心的期盼,顿时消弭无形,反而退意犹疑害怕翻涌上来。旁边景鸾辞顿住脚步,目光看向两排望不到头的牢房间幽深的甬道,随后落到她身上蹙着眉看了看她惨白如纸的脸色,默然半晌,道,“如果你不想见了,便可以不见。”浓黑的眉眼低下来,眸中幽幽一闪,笼住明明灭灭的光影中的人,“人和事都已成往事,见了未必也是好事,反而伤情,也不一定要事事追根究底,将自己裹于理不清的局里面。”阮木蘅扯了扯嘴角,静默了一会儿,“那皇上自己呢?”轻轻摇了摇头,提步往前走,“请皇上准许我独自去探望。”牢里空气不流通,有莫名的霉气和腐味,铁栏窗里的光线落进来几束,抵不过阴暗,黯淡下来。上来牢内的两级台阶,再左转,有一间稍微干燥一些的牢房。牢了和其他处一样,背面一道铁栏窗,石墙上钉着两条锁链,锁链堆在两处,隐进那破烂衣裳遮盖的手袖里。被拷着的人佝偻地藏在脏兮兮的灰袍中,满头垢发,靠着墙虚弱地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