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就算是这样,刘勇也不曾奢望过若莲会爱他。就算是他们后来终于在一起了,他也不曾幻想过那是因为爱情。刘勇在心底传达不出这样细致的分析,他只是知道,若莲对他和对李子明是不一样的。可是,现在,此刻,刘勇在街边,哭了。他清晰地感觉到——是的,若莲对他和对李子明是不一样的,若莲永远没有信心和李子明生下一个孩子,并抚养它长大。但是,若莲对他有信心,这样的信任,是这样的信任令刘勇完全不能控制自己,幸福得哭了出来。
小凤仙是在若莲的决定下表现得最不淡定的那一个——她当场就急得落下泪来。然后,说:“如果这是你最后决定,妈妈,那我也不走了。”这样任性得,急得象个孩子一样的表白,对于小凤仙来说,真是平生头一次。在张家,所有女孩子懂事以后似乎都没有任性过,都表现得聪颖明智淡定,就算是张明铛喝醉了,所有理智飞到九霄云外的时候,都不会这般急切,这般——貌似以自己来威胁对方。唯一可以这么做的张家女孩儿是金宝,可是金宝,和小凤仙那是一代人吗?
若莲看着小凤仙那张急得通红的脸,那张脸上全是泪水,这样放肆的表达冲决了若莲的理智,她说:“宝宝乖,你先去,两年,只要两年,妈妈答应你,一定会过来。”
小凤仙最后是带着“宝宝乖”和一句两年的承诺上路的。谁都知道这不过是哄小孩儿的话,可在张家,在小凤仙这里,这样的哄啜竟然比什么大道理都管用。两年……好吧,让我们期待两年。妈妈,如果两年以后我没有看见你,我一定要撒泼打滚又哭又闹死也不依——就象一个被骗了的孩子。
那是1940年的深秋天气,小凤仙一行再度扬帆出海,去国离乡。1941年6月,若莲在北平协和医院生下了一对双胞胎儿子。他们的出生证上写着:“lqiaozhi’sbaby”。半年后,太平洋战争爆发,美国对日宣战。协和医院被日军占领。
第三卷 1950年,冬
张雪亭已处于弥留时分。黄昏最后一抹残阳透过窗棂洒在她的半边脸上,那一丝卑微的温暖没有足够的能量可以令她的眼睛亮起来,可神智却还是清醒的,清醒到不象一个垂危的老人。思路也非常的敏捷,接近一个世纪的无穷过往纷至沓来,在眼前流转,电影一般。张雪亭清楚地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这是生命最后的一抹活气,所谓的回光返照说的就是这个了。
那是1950年2月7日的上海,冬天。就在前一天,十七架飞机从海峡的另一面呼啸而来,投下数枚炸弹。解放了的上海人还没有从社会变革中醒过味来,又恍然回到战乱。张雪亭所住的地方离被空袭的地点比较远,并没有受到什么具体波及,但是,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那爆炸声远远地传来,象是从过去这十年的时间中传过来的,用一阵巨大心悸将她抓紧。然后,她的病势转危,一夜之后就告不支。当然,即使没有这爆炸声,她也捱不了多少时日了。两年以前,她在楼梯上一跤跌倒以后,大半时间就在床上度过了。且,手脚动弹不得,唯有神智清明。可这清明的神智在开始的那段时间真是害苦了她。虽然,在跌跤之前,她已经深深为这具日渐衰老行动不便的皮囊所苦,但那种苦毕竟是渐变的——今天比昨天,翻身更困难了一些,明天又比今天穿衣喘得更厉害了一点。但这种一些和一点都是在预料之中,并且,用强大的意志强迫自己努力,尚可勉强克服。谁知道忽然之间就手脚全部无法动弹,便溺都得假手旁人,这样的痛苦,对于好强了一生的张雪亭来说,比死更可怕。最开始的一周是最难捱的,张雪亭一日一日瞪大眼睛望着天花板,想为何那一跤跌下去没有干脆死掉,或者,连神智一起摔没了倒也就无所谓了。这是活生生的一日又一日的苦刑啊。如果不是基督教义认为自杀亦是杀人,真想一死了之——不过,那也得有能力啊。在这床榻之间,她便是想冒着永不能进天堂的惩罚而自绝于世,也得有那个能力啊。真真正正是求死不得。好在第一周过去以后,生活渐渐变得不那么难以忍受。虽然她的那个伴并没有亲身伺候,但对她还算不薄——找了四个聪明伶俐的丫头贴身伺候。这四个丫头轮班,当值的时候全都保持最佳的体力和最大的耐心。而他,也会在一天当中某个时段前来,为她读一两个小时的书。
若莲和刘勇也搬了来一起住,他们也会到她处坐坐,有时候若莲给她读读信,有时候刘勇和儿子们来和她说说话。那两个小孩子长得和刘勇一模一样,三个人站在那里,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就已经是一幅趣致已极的画图。更何况,这两个孩子还是张雪亭的心头宝,在她没有摔跤之前,她最爱的事就是坐在一圈藤椅里,看他们在她的客厅里追逐打闹,摔破宋代花瓶明代茶具毫不可惜。在这俩小子之前,张雪亭眼前身边从来没有激荡过这样的旺盛生命力——男孩子和女孩子的破坏度完全不是一个级数,两个男孩子,还是心意相同的双胞胎,其破坏力要在又原来的基础上平方一下。可和这破坏力正相关的是生命力,生命的活气,蓬勃招展,完全不知世间疾苦,稼穑艰难。这两个孩子和当初的小大人一样宁平根本就分属两个世界。若莲把他们宠得无法无天,只有刘勇才镇得住。可是,刘勇对他们的爱并不比若莲少上那么任何一点,只是万不得已才扮了这个黑脸。这个黑脸,老实说,是他一生中扮得最艰难的角色,甚至比当初隐藏对若莲的爱意还要忍得辛苦——每次他对两个小混世魔王厉言相向以后,看那两张一模一样的面孔整齐划一地先红了眼眶,再扁了嘴,然后在同一秒钟放声开嚎的时候,他都要死忍活忍才能忍住冲动——将他们狠狠地搂进怀里的冲动。
看到若莲一家,张雪亭才渐渐地变得象一个正常人家的老太太。在那几年,她慢慢地放下满腹心事,渐渐地不与死叫活叫也叫不回头的青春较劲,渐渐地认同了衰老的事实,渐渐地和她的那个伴处成了彻底的朋友关系。虽然也隔着年龄的巨大鸿沟,但精神的交流与沟通毫无问题。如果不是这时事,如果不是这亡国奴的生涯,如果不是因了这时事和这生涯而来的诸多坏消息,张雪亭的晚境堪称圆满。
那些坏消息都是些什么坏消息啊,碧铛横死,明铛下落不明,云铛和叮铛为生计故,嫁了给同一个军阀,又被同时抛弃。怜卿跟着她背后的那个人去了重庆,然后忽然两年都没有消息。而小凤仙在美国,竟然遭遇了一场事关生死的巨大财务危机。若莲和刘勇还有两个孩子算是在她身边承欢,可是,沦陷区的上海……真真一言难尽。和这些坏消息比起来,张雪亭自己的经济损失已经完全不值一提——十年里,她的身家在投资和战乱中蚀掉两成,在高昂物价下维持她认可的生活水准中花掉两成,给入画家的几个可怜的铛们填进去两成,散到她认为一定该散的方向两成,所余两成棺材本,在她看来,有和无已经没什么大关系了。到了这个年纪,张雪亭对于金钱,已经彻底看开。甚至,对于大半生不可或缺的物质享受,也已经早就没有了执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