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几日,江彬照例上完早朝去都督府办公,晚上则回豹房陪正德皇帝用膳。在宫女所奏的乐府管弦乐中,菜肴齐整地罗列开来。桌案设了两张,江彬坐的原是皇后的位置,但正德皇帝非要他坐,他便也只能觍着脸承这“义子”之名。用膳完毕后,正德皇帝照例赐膳给司礼监太监张永、御用监太监谷大用以及伶人臧贤。伶人向来地位卑下,列入乐户,世世代代不得为良。但被正德皇帝收入豹房的伶人则不同,那是祖上冒青烟方修来的福分。
臧贤也是个极懂分寸的,他深知自己被留在正德皇帝身边的用意,从不逾越,正德皇帝便也乐得在造访不愿入宫的徐霖时,带上臧贤一同前往。徐霖若谱新曲,便教臧贤唱上一段,这一个颇有才情,一个颇有悟性,倒也相得益彰。江彬虽不精通音律,却也好书法篆刻,常常跟了正德皇帝同去,便与徐霖也有些交情,甚为佩服他只入世不入仕的清高。但对于臧贤,江彬却无亲近之感。臧贤入戏时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出戏时则性情寡淡、沉默寡言,真哄得他开口,也是言辞间滴水不漏,教人看不透心思。世人都道伶人无情,江彬却渐渐察觉臧贤在对上徐霖时,那不动声色中,会偶有一丝出不了戏的情意。
“皇上非留着臧贤不可?”
那日跨入室内,待铜炉烧暖了,江彬便忽而想起般问正德皇帝道。
“你莫不是怕他抢了你在言官口中的戏份?”
江彬被正德皇帝调侃惯了,也便随口接道:“我还能翻云覆雨不成?”
正德皇帝笑了,笑得江彬背后一阵阴冷。
正德皇帝挥退左右,指了指案几上的一叠奏章。
江彬走过去,拿了最上头的翻看,那是正三品的辽东都指挥佥事萧滓的奏水。奏水是以个人之名呈送的奏本,所奏之事多在本职之外,故而不必知会上级,也不必另具副本。在这封奏本中,萧滓言,边军骁悍远胜京军,望能互调操练。这奏本言简意赅,江彬却捧着看了一炷香的功夫。
萧滓与王勋八拜之交的关系,人尽皆知,而江彬返京前探望王勋之事,也是人尽皆知。
正德皇帝来回踱了几步,忽地停下,捻起江彬手中的奏本抖了抖:“你的意思?”
江彬也不否认,接过正德皇帝手中的奏章,细心折好,又摆回案上,堆得齐整。正德皇帝看他片刻,猛一挥袖,折好的奏章便又散开来落了一地。江彬弯腰去捡,却被正德皇帝反剪了手压在案上。
“我倒不知,左都督与王总兵竟有这等交情。”
江彬手被搅得生疼,脸贴着冰冷的案几,那寒意一直渗入心底:“皇上留我至今,当真是要我以色侍君?”
王继已逝,鞑子来去如入无人之境,江彬却只能顶着个左都督的名头,陪正德皇帝吟诗作曲。
正德皇帝松了手面无表情道:“你终是因宣府之事迁怒于我。”
江彬跪下,头压得极低:“臣,不敢。”
“你有什么不敢?”正德皇帝吼完,却又在僵持片刻后,坐回椅上道,“罢了罢了!身边本就没几个能说话的……连你也变着法算计!”
江彬听了仍是垂着头道:“皇上曾言——‘龙不可脱于渊,人不可脱于权。’”
如今“位高权重”,一旦失势,便是万劫不复。
“你也曾说,兔死狗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