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画现在基本上是不怎么做生意了,她的大部分精力都用在培养女儿上,她的五个女儿对她来说,就是后半生的依靠。潜意识里,她也觉得自己年轻时的打算有点失误,但她不但从不在人前承认,就连自己一个人呆着的时候,也是不承认的。她只是常常催着明铛约客人,挣钱。在张家,不成文的规矩是,女孩子16岁到18岁的收入一律归母亲所有,由母亲发零用钱,到了18岁以后,就由女儿给母亲发零用钱了。算来只有两年光景,但这是女孩子一生中的钻石光阴,这两年基本上就可以把养一个女儿的钱连本带利地赚回来,以后的时光就是女孩子的孝心。所以,张家的女人都喜欢养女儿,这是铁定赚钱兼可以养老的投资。
入画在明铛身上不但早就收回了投资,而且大大地赚了一笔,眼看明铛下个月就要满18岁了,她是很有一点着急的。虽然明铛的妹妹叮当已经长大,也是一个美人,但这上海滩上,美人要有多少就有多少,象明铛这样的天才却并不多。明铛自然知道母亲的想法,有时侯不免有一点难过,可母亲总是母亲,又有什么办法呢?更何况,这本来就是张家的传统,说不定有一天,自己也会养个女儿,让她赚钱呢。一想到这个,她不禁有些悲哀,但这悲哀就象浮云一样,很快就过去了,十七八岁的、张家的女儿,有什么悲哀呢!
当她们的车子在南京路上经过的时候,大家的心情都还是不错的,入画虽然有点肉痛,但一看到百货店里来往的人群也就释然了:或许,这里的机会更多呢。其实,单身男人是很少逛百货公司的,即使来,也脚步匆匆,买好东西转身就走,很少在这里逗留。那些慢悠悠的男人,往往胳膊里都挎着个美貌女人,或者是太太,或者是情人,他们是不敢怎么样的。但张家的这一群女人一走下车子,还是引来了无数目光。即使是那些有美在侧的男人,看看人家,再瞄瞄自己胳膊上挂着的那一个,不免更加馋得慌。有道是,不怕比识货,就怕货比货。
张家的女人对这种情形早就见惯不惊,眼角都不乱瞄一下。其实,心里早就有数了:这里的男人,哪些是可以开发的资源,哪些是十足的金矿,哪些只是笑料谈资……而她们的动作和表情,则是早就编排好了的,仿佛置身于一个大舞台,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大家默契地配合着,彼此张扬着对方的优点,掩饰着的弱点。在这样的情况下,张家的女人个个被衬得风流可人,真真是春花秋月,各擅胜场。
当然,也有例外。这个例外自然就是小凤仙。小凤仙当时十四岁,正在发育阶段,长手长脚身量单薄,走在哪里都显得有点尴尬,更何况是和如花似玉的姨妈、姐姐们在一起呢。因为知道自己并不美丽,她就显得尤其沉默。更因为沉默,她越发不起眼。说句不好听的话,即使是张家的丫头也比她得意一些。母亲看她这个样子,不免有一点点气苦,尤其是已经有好几个声音在议论:“看,那就是张明铛……”
“小凤仙,你来看看,这个料子好不好?天热了,也该给你做件旗袍穿穿。”母亲闲闲地说。小凤仙伸头过去一看,那是一段白缎子,有稀疏的兰花图案,很雅致。但不知怎地,她觉得这个做蚊帐还可以,做旗袍穿在身上,素得过了。更令人难过的是,自己这单薄的身材,穿上旗袍,恐怕同一块门板相差不大吧。所以,她有点踌躇:“这个……”
其实,母亲并不一定是要她拿主意,甚至也并不一定要做旗袍她穿,只是要让她开口说话,显得活泼一点。小凤仙皱眉踌躇的样子落在她眼里,只觉得没有半点风情,简直气得要命,但面子上还是一点都不带出来,微笑着问:“怎么?不太喜欢吗?”
“也不是不喜欢,……噫,那边好象有新书……妈,我过去看看!”说话间,小凤仙的注意力已经转移,人也飞奔而去。
“若莲,看样子,咱们张家还要出个女秀才了呢!”入画把这一幕看在眼里,笑着说。若莲——小凤仙的母亲是何等涵养,不动声色地说:“是吗?真是过奖了。”
当晚回到家里,关上自家院门,若莲把小凤仙叫到面前,还是淡淡的样子:“小凤仙,你知道我只有你这么一个女儿,眼看你也大了,我的后半生可全看你的了。”小凤仙其实还只是一个孩子,这样一个大问题压上身来,简直只能用惶恐来形容。
“你准备怎么养活母亲呢?”若莲不紧不慢地说。说实在的,她本来不愿意这么早就叫小凤仙学习事人之道的,但事实明摆着,这孩子简直不开窍到了极点,再不着手,让人笑话是小事,衣食无着才是大事呢。
“这个……”小凤仙知道,张家的传统,当母亲问到这句话的时候,应该回答:“母亲怎样养活我,我就怎样养活母亲。”但真真切切,她知道,自己连说这句话的资格都没有。她也知道,今天在百货公司的表现实在太令母亲失望。所以,只能默不作声。
“什么这个那个的?”若莲当下变了颜色,想狠狠地骂她一顿:连张家的规矩都不懂了?!但看看女儿诚惶诚恐的样子,忽然意识到:生得不好看也不是孩子的错,倒是自己这个当娘的,没有给她一张好相貌,让她无法谋生,又如何怪她呢?因此语气稍稍和缓:“不说养活母亲了,你如何养活自己呢?”
小凤仙的头埋得更低,一句话也不说,其实,她是有自己的主意的:“男人如何养活自己,我便如何养活自己。”但这个话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讲出口来的,当时的上海固然已经开放,但这样男女平等的想法仍然惊世骇俗,尽管社会上已经开始有了新思潮,但纯洁的女学生们往往争取的是恋爱自由。并且,在小凤仙所在的张家,所有的女人学习的是另一套本领和处世哲学。在母亲面前讲出这样的话来,除了惹她更加生气以外,没有第二种结果。
“其实,嫁人也不失为一条出路。”若莲慢慢地说,“但张家的女孩子要嫁人也并不容易,人们总觉得我们不太清白。幸好你年纪还小,这样好了,我把你送到外国去。在外国,别人对你底细了解得少一点,风气也开放一些,你要想办法好好抓住个人。”
“是,母亲。”小凤仙恭敬地说。
“这些年来,我养育你花了很多钱,眼下又要送你出去,这笔帐真是不能细算,来,你在这里签个名字。”
小凤仙抬起头来,看见了一张借据,写明她,张小凤仙欠张若莲银钱若干若干,将于某年某月还清,如果不能还清,余生就都由张若莲安排,做工偿债。那个银钱数目,当真不小,看看日期,还清欠债的最后期限是在她的25岁生日,也就是说,她有整整十年时间。说也奇怪,十四岁的张小凤仙竟半点也不觉凄凉委屈,只觉得条件天公地道,完全可以承受。她相信,十年间可以发生很多奇迹,即使真要给母亲做工,母亲总会比自己早死,她也有自由的一天的。所以,她毫不犹豫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