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时明煦没有急于眨眼,或是移开目光。
——时岑也没有。
唐·科尔文排在时岑身前,回头中看见时岑望向穹顶。
“时,你在看什么?”唐博士凑过去,城市的曲线在天穹下显得渺小,惟有云层亘古流转,一切并无特别。
可时岑眼神专注,他在雨后残余的微腥水汽里,安静地维持着远眺。
“你可能确实生了点病,”唐·科尔文点点自己的脑袋,“要不就是我感知系统出了问题——我竟然会觉得你看云的样子,像在看情人——反正没见你用这种眼神注视过什么人。”
“那一定是你脑子出了问题。”云层缓慢舒卷,重影顺势消失,时岑沉着地收回目光,回到队伍里。
此刻在他身侧,人与人之间的距离稍显狭窄,人们不自觉向他靠拢几寸,仿佛能够从他身上获取一点奇异的、被安抚的平静。
唐·科尔文也不例外。
“时,你有时候真的很迷人。”唐博士后仰间说,“你知不知道?有好些人私下和我打听,问我你究竟喜欢哪一款——我说我哪里知道,反正不是我这款。”
“你废话真的很多,”时岑面无表情,他伸出两根手指,推了唐·科尔文一下,“赶紧往前走。”
唐博士耸耸肩:“收回我刚刚的话——你这不近人情的家伙。”
人群有序地依次行进、接受排查,偶尔彼此发生小声交谈,被模糊在铃铎的脆响里,这或许是浮墟最接近内城的时刻。
——继而秩序被打破。
队伍的首端传来一声枪响,一切转瞬而变,骚乱以检查处为中心爆发,向队伍边缘以水纹状扩散递减,指挥官的扩音器被调至最大声:“安静!”
“他们在杀人吗?”杜升抱紧阿尔吉侬,询问时明煦时带着一点哭腔,“您不是说,排查不具备危险性吗?”
“被超小型软体包裹后,不会立刻死亡。”时明煦回忆起哈文森刚才的样子,佣兵脖子小范围断裂,五官被缓慢吞噬蚕食,“开枪大概只是出于人道主义。”
但他的解释只能使杜升稍稍安定,生死未定的恐惧拍打着更多人——人在强烈情绪中很难理性思考,混乱并没有停止,反而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指挥官不得已再次出声:“请各位保持安”
话没能说完,一种更大的、遥远而沉缓的声音完全盖住了扩音器,像古老的拍岸海潮,它甚至和整座城市产生了微弱共振,嘈杂声戛然而止,上千人抬起头,望向声音隐隐传来的方向——
淡金色。
淡金色占据了小块天际,它并非云层中透出的日光,而是自内城高高跃起的某个东西,时明煦看不清祂,那淡金色的躯体上翻涌着隐隐约约的、涌动着的白色圆点,其边缘隐隐渗出更加浓郁的金色,密密匝匝,难以描述。
凌乱的、淡金的、奇异的、孤独的。
渗透一点难以诉诸于口的哀伤。
时明煦忽然想到黄金时代里,汪洋深处的鲸。
祂在跃升至最高点时,成功翻越外城城墙,进而倾斜下落,时明煦看见仰起上翘的尖锐骨刺,在接近尾部的地方。
继而他意识到,这就是成功逃离的实验体178号。
古老的声音远去,共鸣逐渐停歇,继而天际乌云重聚,人群沉默,乐园落雨。
世界是一场无休止境的雨季。
时明煦他们排在队伍后方,枪声全程响了五次。
在接受完检查后,时间已经来到下午七点半,错过了最后一班回到内城的长距离光轨。
他与唐·科尔文不得已找到一家外城旅舍,并在此凑合过夜。
由于入住时间过晚、且并无预约,剩余房间算不上太好,他们入住一间双床房。
屋内没有配备新鲜食物,只有水、营养剂与压缩食品,唐博士蜷缩在右边床脚,安静地干啃一包压缩饼干。
“时,”唐·科尔文听上去很沮丧,他险些被饼干碎屑呛到,连忙拧开水瓶灌了一口,艰难地说,“傍晚那会儿,空中那个东西,是”
“是从文珺博士实验室出逃的第178号实验体,”时明煦刚洗漱完,发梢往下滴水,声音又轻又低,“祂生长的速度太快了——祂原本想从乐园地下排水管道出逃,继而很快畸变进化出尖锐尾鳍,又迅速体型膨大,甚至拥有极强的跳跃能力”
时明煦说着说着,声音渐趋虚弱。
而在唐·科尔文的眼中,好友的瞳孔一点点失焦,随即瘫倒在床上,失去意识。
唐博士吓得当即拨打通讯器,紧急联系内城医疗中心——但时明煦其实并非昏迷,他只是陷入了一场漫长的、遥远的沉睡。
时明煦能感受到记忆的微光,它们是绞在一起的万花筒,反射穿梭再反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