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玉想,若非是墨麟当初那一把将整个大晁烧得人心惶惶的无量鬼火,她恐怕这一生都绝无可能与墨麟这样的妖鬼扯上关系。从前围绕在她身边的世族少年,哪怕对她心有爱慕,也只是写些浮华诗篇来表露心迹,皆恪守礼节教养,不敢冒犯她半分。但墨麟与他们都不同。他从不说任何的甜言蜜语。哪怕在床笫之间,他大多只是沉默、专注、无休无止。琉玉一直以为他话少。却没想到这一世他坦然开口之后,说的全都是这样……不堪入耳的东西。借着一点窗纱透入的月光,墨麟幽深的眸光落在她锁骨上,长睫微垂,视线下移。“是因为你每晚涂的那些香膏吗?为什么……会这么白?”与妖鬼的苍白不同。她的白透着血色,像粉白的春日桃花,结出的果子水润柔软,指腹一掐,好似能浸出水来。“……你能不能不要说话?”感知被黑暗放大。她能感觉到他覆着薄茧的指腹掠过她肌肤的触感。琉玉觉得自己快要在他指间融化。墨麟声线微哑:“你可以说我不爱听的话,我为何不能说你不爱听的话?”被他扣在掌下的睫羽颤动如蝶。“你是在……跟我讲公平?”尾音上扬,带着几分与生俱来的倨傲。不但不惹人讨厌,反而莫名有种让人不自觉想顺着她,惯着她的骄矜。沉默了一下,墨麟没有反驳她这句。只道:“是你说,如果我不说出来,你不会知道我在想什么。”气息凌乱的琉玉挣脱他遮住自己双目的手,狠狠在眼前的喉结上咬了一口。该说的一个字不说。不该说的倒是巧舌如簧了!然而琉玉咬完才发现,原本只在他衣襟出露出一点边缘的黑色鳞片,在被她咬了一口之后,迅速地攀爬上了他的脖颈。湿冷幽绿的眸色原本欲念充盈,却在发觉琉玉的视线停留在他脖颈时而归于清明。“别看。”他轻声吐出两个字,想伸手蒙住琉玉的眼。琉玉却握住了他的腕骨。月辉映在非人的黑色鳞片上,有种令人颤栗的不适感。但琉玉又很快意识到,这些鳞片与触肢并不是平白无故地冒出来,每一次两人有亲密接触时,它们就会不受控制地在他体表浮现。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明明从前多看一眼都觉得害怕的东西。现在却好像……也并没有那么抗拒。一旦意识到这些扭曲的诡异的肢体,都是因为对她的渴求而生,比起畏惧,又好似有一种微妙的自得从心底生发。琉玉捏了一下捆住她手臂的蛇尾。……好吧,摸起来还是让人有点头皮发麻。寻常妖鬼也就只有一种妖鬼之态,但墨麟身上,除了一些蛇类的特征,还有充血的触肢,前世琉玉甚至见过他额角生出龙角的模样。她以前听人说,墨麟在妖鬼中是一个特例。他虽然不是魔主的直系血脉,却发生了罕见的血脉返祖,他身上的那一半人族血脉不仅没有稀释他的天赋,反而补足了邪魔血脉的缺陷。任由他继续成长下去,或许会成为比魔主更加难对付的怪物。现在想来,她当初居然只是扫了眼墨麟的脸,觉得这妖鬼还算有副世间少见的好皮囊,就提出联姻,可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我想知道的并不是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琉玉有些无语地扫了他一眼。“你最该说的难道不是我三叔的事吗?如果不是我主动揪出我三叔这个被人当枪使的傻子,有三大世族在背后支持玉面蜘蛛,你就真要跟他缠缠绵绵地斗上个几十年了,笨。”从她的口中说出这件事,仿佛简单得不需要任何思考。墨麟望着她的眼眸,没有说话。他那时如何敢问?如果她真的厌恶他至此,真的与他的敌人联手要取他的性命,他该怎么办?光是想到这种可能,墨麟就觉得血液中有无法遏制的怒火与悲恸在沸腾。他恨不得将九幽与所谓的大局都抛之脑后。只要杀了玉面蜘蛛,杀了她的同盟,将她身边那些蛊惑她怂恿她的人都杀掉就好。只要——“那你想过杀我吗?”琉玉望着他,那双眼看上去像是林壑深处一场绵绵不绝的湿冷翠雨。“哪怕是一瞬间,你有过,想要我死的时候吗?”琉玉怔了一下。她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前世她不喜欢九幽,不喜欢这个冷漠寡言的夫君。但琉玉也明白,他火烧无色城是为了解放他的同族,他娶她也是为了两域和平的不得已之举。她曾经有过很讨厌他的时候。但是——“我说过,”琉玉的指尖轻轻贴着他深邃的轮廓,“既做了我的阴山琉玉的夫君,你的命就有我的一半——我想不想要你的命不重要,重要的是,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都不能夺走你的命。”她不会再让他像前世那样,为她散尽修为,惨死他乡。墨麟长睫颤动,似全然没料到会听到这样的答案。她分明比他柔弱。可当少女言之凿凿说出这番话的时候,墨麟却莫名生出了一种奇异的安全感。仿佛在听到这句话之前的他,不过是人间浮萍,只待此刻,他才抓住了让他不至于四散飘零的救命草,找到了他立足于这世间的根基。墨麟看着将她周身包裹蛇尾与数条触肢。雪白细腻肌肤与覆着鳞片的妖鬼之姿两相对比,有种残酷罪恶的美感。
但他却并不想松开。反而想要深深扎根在她的身体里,让她永远也无法摆脱他。锦被摩挲,绿眸妖鬼俯低身子,琉玉看着他的头顶,突然出声:“——等一下,那个,那个盒子,你带过来了吗?”“没有。”肩上乌发如流水拂过她的腿,他抬起头。漂亮得有些妖异的五官,在夜色中愈发有种勾魂摄魄的意味。“不需要那个。”他指腹轻拭了一下唇上水泽。“今晚,你先享受便是。”-离重新选拔十二傩神还有五日。山魈他们这几日愈发勤快起来,只要没有公务,有时一大早就聚集在鬼道院内修行切磋。“尊主尊后还没起身啊——我还有些问题想求尊主指点呢。”山魈看了眼日头。“辰时都快过了,怎么一日比一日起得晚了?”揽诸正与朝鸢切磋,手中大刀与少女的长刀相撞,力道沉得连他也讶异。听了山魈这话,揽诸还是忍不住分了个神,嗤笑一声:“小孩儿就是小孩儿,什么都不懂……”山魈眉头不解地紧拧,还想再问,余光瞥见了两道熟悉的身影走来。“见过尊主尊后。”他抬眼瞧了瞧,发现尊后眉眼间似有疲倦之态。“是……我们动静太大,搅扰到尊后安眠了?”演武台附近的十二傩神悄悄竖起耳朵。琉玉略带倦意的眸光定住。“没错,”琉玉仿佛忘了自己可以用炁屏蔽杂音,理直气壮道,“切磋就切磋,呼呼哈哈做什么?又不是猴子。”正甩着猴子尾巴的妖鬼弥光动作凝固,一脸无辜。琉玉瞥了眼身旁的绿衣妖鬼。他神色如常,半垂的眼帘阴郁又冷淡,一副生人勿进的姿态,全然看不出昨夜那副简直恨不得把她吞掉的痴迷劲。……真装啊,这个人。“方伏藏他们走了没?”算算时间,辰时刚过,方伏藏应该带着月娘和一队妖鬼出发,去他们选好的那一处荒地建造即墨氏的宅邸。这件事不能耽搁,琉玉原本想让方伏藏加入十二傩神的选拔,但碍于这件事更要紧,最后还是不得不放弃、正在低头替十二傩神记录胜负的白萍汀抬起头道:“还没有,他们应该在学舍那边,好像那个叫月娘的孩子说……她走之前,有东西要交给阿绛。”……月娘要给阿绛的东西?“这些都是我从家里带来的书!”月娘将怀里的书一股脑塞到了阿绛怀里。“你喜欢就留着慢慢看,我都已经记住了,看多久都行!不用急着还我的!”阿绛被这满怀的书惊得不知该作何反应,茫然地看了看月娘,又看向一旁的朝暝。“……朝暝大人?”朝暝对上她的视线,又不自觉地与她双眼错开。“九幽这个地方就没几本正经书,小姐的书我不能随便动,就问了问她,刚好有暂时不用的书就,就……诶呀你收着吧,爱惜些就行。”月娘的眼神在两人之间打转。她年纪小,却也早慧,什么都懂,因此在一旁捂着嘴偷偷笑。站在不远处的琉玉也有些意外地挑眉。“……我还从没见朝暝给哪个女孩子送过东西呢,倒是旁的女孩子常给他送,他一个也没瞧上过。”墨麟没说话,但见到这一幕不免舒心几分。以朝暝的样貌,放在琉玉身边与她朝夕相对实在不够叫人安心。“妾身……妾身身份卑贱,恐污了这些诗文……”话虽如此,阿绛抱着书的手臂却极用力。“什么话。”朝暝眉头紧蹙,打断她,“圣人道有教无类,读书与身份何干?”有教无类。阿绛怔怔瞧着他,似懂非懂。“朝暝说得没错——”琉玉走下台阶,经过朝暝身旁时,忍不住朝他投去调笑的视线。“不过你也不问问人家识不识字,就塞这么多书,她要是看不懂怎么办?”朝暝一愣,他却是没想过这个问题。“没关系——”他指向刚从学舍内出来的阴山岐,“三……齐先生可以教,齐先生昨日教了一天,也不差再多一个学生。”阴山岐在鬼道院内假名姓齐。早起还得给一群笨蛋妖鬼上课的阴山岐哈欠打到一半,顿时被朝暝这话气清醒了。“谁说的!你给人上过课吗!你知道晚上备课到亥时,早上卯时就要起有多累吗!你不知道!你只知道讨美人欢心!以前怎么没看出来你这小子还有这种花花肠子呢……”还没等朝暝反驳,阴山岐又转头对琉玉道:“教人也可以,得加钱,这样熬夜下去,我得买些玉颜粉才行。”琉玉:“没钱。”阴山岐咬牙切齿,视线落在墨麟身上。“你看他也没用,他跟我一条线上的。”见琉玉自信满满,阴山岐在心中冷冷一笑。小侄女,今天就让你三叔给你上一课,让你知道人穷到一定地步,是什么话都说得出来的。“那是那是,你二人夫妻情深,我是知道的。”阴山岐上前两步,笑眯眯地瞧着墨麟。他声音压低了些,语调慈祥道:“从前是我糊涂,如今看来,你与我们家琉玉,可比彰华那孩子更般配,给不给钱不重要,只要你们二人能白头到老,三叔我就安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