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安十四年五月十九,旁人记住了这一日,是因为这一日之后,东宫属官里正式出现了穿着裙子的女子。
虽然一开始除了闻初梨之外,女子有上朝资格的只有两个人——苏姮任从四品的詹事府左春坊左庶子,越知微任正五品五品的詹事府主簿司主簿,可她们的身后,还有一群穿着罗裙的女子。
她们不卑不亢,就算被当面羞辱和为难也能唾面自干,她们年轻,有才学,双眸有光,身后也有太子做依仗。
这一场东宫宴饮,不知道多少人暗自皱眉,又有多少人的背后的冷汗流个不停。
女人,女人要这般都到他们面前了?
一个太子已经让他们心里难受,一个闻初梨只能说是德高望重到了可以让朝廷破例,可要是这些女人,她们都站在朝堂上,她们都写奏疏,她们都如男人一般地掌司理政……
想到自己有一天得称呼一个年轻女子为“大人”,文咏峰举着酒杯坐立难安。
柳承雍和韦存友比他还要难安。
这是他们人生中最难受的一日,铭心刻骨,余生难忘。
因为一个年轻的女子,她叫百里妇行。
这女子,他们两人其实都有所耳闻,三十多年前睿宗有心废长子也就是先帝,另立幼子为储君,太监总管钱倡便炮制了震惊朝野的“觋人逆案”说先帝向男觋询问如何能早日登基,又说巫蛊证物就在皇后宫中。
那时的圣顺皇后郭蕊座前有四位女官,自然成了被逼供的对象,可无论如何钱倡严刑拷打,四人都坚称从未见过什么占卜用的蛊物。
内廷外是群臣激愤,内廷中是四个女官带着宫女和内监用自己的命捍卫大启的皇后和太子。
等到六个月后,睿宗终于撑不住,杀了钱倡平息事端,四位女官已经死了三个。
活下来的是闻初梨。
睿宗为了安抚人心,给女官们都赐下了节烈的匾额和赏赐,唯一活着的就成了宫正令。
之后过了几年闻初梨出宫,在绿萝山创办女学,又寻访其余三位的后人,将她们姐妹的女儿改成她们三人的姓氏收养之后带在身边。
一人本以为将百里妇行安排在自己身后是因为想帮这小娘子在他们这些大儒面前混个脸熟,还很热情地与她搭话,一盏茶之后,他们才知道,原来太子把她安排过来是想他们先跟阎王混个脸熟!
“《礼记·曲礼》有云:‘姑、姊、妹、女子子,已嫁而反,兄弟弗与同席而坐,弗与同器而食。’就是说兄弟不能跟已经出嫁回来的姐妹们同席,又说‘父子不可同席’,加起来一算,不就是说姐妹们出嫁之后回家,可与爹娘同坐,兄弟们反倒要避开?可见女子出嫁即为尊。正和我‘男尊女,自省位卑’一说。”
谬论!谬论!
柳承雍都忘了怎么用鼻孔出气,只能看向韦存友。
薅掉了自己的一根胡子,韦存友说:“礼记亦云:‘男女不杂坐,不同椸枷,不同巾栉,不亲授
。’小娘子,此句何解?()”
此句没问题啊。?()?[()”百里妇行点点头。
韦存友心中一喜:“可见男子同罪之下受刑比女子更重……”
“有么?”少女生得俏丽,看人的眼睛里像是藏了露水,“我记得前朝‘觋人逆案’,唯一一个被处以剔刑的就是我姨母。”
韦存友默然片刻,差点抬起手给自己一个耳光。
百里妇行是百里惠真的外甥女——传闻百里惠真死的时候双腿都已经被剃成了白骨。
外朝官维护先帝和郭皇后也不过是被贬谪流放,首恶钱倡也不过是被斩首……
“我记得韦大人当时也是被贬官来着?”
韦存友身上的冷汗都出来了,憋了半天都憋不出一句“百里赞善当日是被处私刑”这种话。
他只是在辩经。
百里妇行却未放过他,慢悠悠地说:
“古往今来,真正牵涉谋逆案的女子有几个真的被轻判?若说男子谋逆当斩家中女眷也要流放充官,竟没有一例是女子谋反在先的,男子在外犯错,女子被株连以至于流放,竟然算是‘不同椸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