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之间这种氛围,即便如何掩饰,在十五六岁青春期敏感的莫莉眼中也明显不过。
可莫莉想不通,为什么家里会变成现在这样子,明明一个月前,父母还在给她庆祝生日,一切都那么美好。她枕下还藏着那张吹蜡烛时的照片,她青春漂亮,穿着碎花裙子,洋溢着笑脸。
但此时,她看着洗手间镜子里消瘦的自己,眼中是对未来的恐惧。更可怕的是后背,一开始只是黑色结块,再后来大面积爬满了背部,衣服领子都快遮不住了,溃烂化脓,几乎侵袭着她的骨头穿过她的内腹。
她不再是个青葱少女,而是被恶魔俯了身的怪物。
今早护士来提醒医药费就剩下一百了,低于二十就要续费,否则停药。
莫莉不敢想,前天隔壁床老太太欠费,医院人道主义没赶她走,却也停了药。那老太太已经是四期,溃烂爬满了整张脸,疼的哼叫,整夜的折磨。再后来老太太被家人接走了,病房空荡荡的就剩她一个人,可莫莉仿佛还是会听到半夜有人在痛的哼叫。
有天她在梦中惊醒,才发现那哼叫来源于自己的嘴,这让她无尽恐惧。
而身为护士的母亲,已经两天没来病房看她了。柳小琳明明就在这家医院工作,只隔了两层楼,距离却像比每天往返学校和医院的莫广深更远。
莫莉清楚,有些距离,在心里。
其实她从小就知道,比起这个家,母亲更爱她自己。
莫莉偷跑到一楼护士站,却不敢真的过去,但仿佛母女连心,柳小琳似有所感,抬头的那一刻,和她的目光相遇。可也仅仅一瞬,柳小琳就惊慌的错开目光,隐没在来来往往的病人之后,答案不言而喻。
莫莉愣在走廊上,周身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凉。
可这份刺骨之寒,下一秒钟就被人撞散了。
门口传来救护车的鸣笛,医生从后面跑过来,喊着护士站的人,朝门口过去。有人嚷着有人叫着,还有人大哭,救护车上抬下来人,随着来的还有满身血污工作服没换的工人,医生大叫着一起抬人,疏散着门口的拥堵,“让开,急诊。”
帮抬人的工人,暴力推搡着看热闹的,人挤人,莫莉站在后面被撞的跌倒在地,从缝隙中看到,急救床推着的人血肉模糊,断腿处焦黑的触目惊心,不止一个,连抬下来三四个。一阵风一样的,一路带起烧焦的胡味。
画面冲击力太大,莫莉本能的干呕。
汽水厂爆炸了,第二天早晨就见了报,好在爆炸的时段是下了工,只有值班的三四个工人在厂房,其余的人离得远,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可这被炸的四个人,一个当场就没了,据说都炸飞了,还有一个到医院没抢救过来,剩下两个,生死未卜。
家属哭天喊地,有知道死讯的老人直接晕过去,工人们大叫着医生也推进了急救室。
孤儿寡母哭的撕心裂肺,周围工人也跟着抹了眼泪。那个年代,一个在工厂上班的,养活一家老小,家里的主力没了,剩下老弱妇孺以后怎么生活。
可和那些坐在地上拍着大腿的妇女,拔着嗓子大哭的幼童不一样。这悲剧画面里,有一个少年,衣服烧了大半,满是血污,半张脸都燎得焦黑的少年,直挺挺的站在急救室前,像一棵,树在狂风乱摇柳枝中的松柏。
周围有工人反应过来,叫护士来给少年包扎,“子农,你咋也受伤了,医生护士,赶紧的,你这样不行,听话,你爹会没事的。”
会没事的,旁人也只能这般安慰。好几个人来拽他,那少年都耿着,直直的盯着急救室,医生过来看见他也吓了一跳,都烧成这样了,竟然还能站在这。
可那少年,血污烧伤的脸上,那双眼却锐利的仿佛穿透急救室的门,穿透这看不见边境的苦难和命运。
这就是莫莉,第一次见到的贺子农。
汽水厂意外爆炸,负责人王志刚被带走调查,事故原因尚不明了。赔偿款还没下来,已经死了的遇难者不急,家属还沉浸于悲痛中,可那两个抢救过来住进重症监护的家庭挺不住了。
icu每天都在烧钱,除了贺子农父亲贺大年,另一个昏迷工人家里有瘫痪的老妈,还有两个嗷嗷待哺的孩子,他老婆这两天哭的嗓子都哑了,医院也没办法。只能和警方那边联系,看调查进度,最起码,医药费不能再垫下去了,工厂要有个说法。
迫于各种压力,王志刚在事故第三天被警察带到医院,他先对遇难家属道歉,随后表明态度,补偿款医药费只多不少,绝不拖欠。
东风汽水厂是王志刚两年前从糖厂下岗后,出来创办的。也不知他哪来的钱,有人说他把祖宅卖了,也有人说他拉了南方老板的赞助。总之,王志刚这两年正经风光过一阵,要不是这场意外,他都要评上市里的杰出企业代表了。
他大概在糖厂那时受了气,自己出来办厂,那些下了岗的同僚,他通通不要。去了安城下属的靠山村招工,原本靠山村都是朴实的农民,可那几年,那土地一夜之间变得贫瘠,颗粒无收,老一辈觉得是得罪了灶王爷,收回了吃饭的家伙,村里不少一辈子种田的老人想不开,直接就投了井。
王志刚听说后专门到靠山村招工,打破了得罪灶王爷要被饿死灭村的魔咒,一下成了村子的救世主。解决了乡里极大地困难,得到了官方的表彰。
官方更是为这个造福乡里的企业家广开销售渠道,拉线合作隔壁市的几家大招待所和饭店,王志刚一下就出了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