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他是和弟子说,此地淳朴,可以久住,但在此地住的时间越久,他也就越是发觉了一些不便长留之处。
益州的各处山脉水网,将此地切割成了一片片的区域。
在这其中,隶属于不同民族的南蛮各有其语言特色,就算有人能精通官话与方言,能从中翻译,也有不少人还是没法和孙思邈正常交流。
比起他身在长安之时,此地的病人来源终究还是太少了。
他叹了口气,回道:“登门求医之人,我大多心中有数,若以生面孔来计,一年之间合计不过三百人。”
李清月追问:“先生的弟子诊治手段应当也不如您高明?”
“不错。”在这一点上孙思邈也没必要说假话,“他们一年之间合计可看的病人大约在一二百之数。”
若是加上他所教授出去的药方,能救济的人数倒是更多一些。
可只按照实际救治的人数就少太多了。
“那就以二百来算吧,一年之间可救治病人,只有区区两千七百人。不足三千之数。我不知先生知不知道此事,但大唐今日的总人口,已超过了一千五百万。”①
三千对一千五百万,这听起来真是个异常悬殊的差距!
李清月其实并不是来给孙思邈泼冷水的,但既要达成将人请去洛阳的目标,便也无所谓在话中多拿到几分主动权。“您看,若以天下人口来算,光靠着您四方行医可救,五千人之中也仅有一人而已。”
“所以我方才问您,天下百姓求医的归宿在何处呢?”
孙思邈垂眸,咀嚼了一番这个数字。
他自己清楚,这个默念并不是在打退堂鼓。
这等直观的数据呈现在面前,其实并没有让他有所沮丧,毕竟他行医数十年之间早已有了这种认知。只是,此前确实没人以这等方式,将其呈现在他的面前罢了。
因此,当他再度抬眸的时候,用笃定的口吻给出了一个答案,“归宿如何,不是我以一人之力可以回答的,但起码,医书可以流传开来。”
正是抱着这样的想法,他才先完成了千金要方的撰写,现在又开始完善其中的增补备注,形成千金翼方。
李清月目光中隐有动容之色,却还是给出了一句依然真实的答复,“但先生并不能否认,光靠着抄录的办法,难以形成足够规模的传播。或者说,光靠着民间的抄录,不能够形成足够的影响力。”
是啊。
谁说不是呢?
孙思邈看似面色未改,心中却已无声地叹了口气:“那么公主到底是什么意思,不妨直说吧。”
“我想邀请先生往洛阳去。”
李清月定定地望着面前这位医者,让孙思邈不难自她的目光之中瞧见里面的认真之意。
“我也不想瞒着您,我来寻您找的理由是为阿娘寻医,确保她腹中胎儿能顺利生下,且不会对她造成什么影响,现在也没改变这个想法。”
“但我邀请您往洛阳又不仅仅因为这个理由,更不只是因为洛阳的人口要比这益州东阳县多出数倍,而是因为——”
“我觉得您在洛阳有更多可做之事。”
见孙思邈颔首,示意她说下去,脸上也已对她多出了几分信赖之意,李清月这才放心地说道:
“其一便是如您所说的医书。”
“或许您身在益州还不知道,我阿耶在这两年有意校正本草经集注,新修编一本《本草》,将近年间有勘误的草木用法与外来药物一并修编其间。以我看来,您在千金要方之中投入了如此之大的精力,为何不参与到新修本草的项目之中呢?”
天下知识,全凭一人之力无法尽数掌握。
就像与孙思邈有书信往来的李淳风,他也需有太史局千余人在旁协助观测记录。孙思邈又何必非要单打独斗!
修编本草就是这一个将医者的人力汇聚在一起的行为。
“在此事上汇聚起来的何止是有太医署编制的医者,还有可能是更多有过诊疗经验的人。”
李清月补充道:“现如今太医署弟子确实只有四十人,但若在修编医书的同时在洛阳另起炉灶,想要扩张多少弟子,可以是另外的规矩。比如说现在,我阿娘就已在洛阳招募医者了,您现在若往洛阳去,正可做个领头之人。”
孙思邈听得有些疑惑。
因他身处益州的缘故,他还并不知道洛阳已被启用成为了东都,所以不太能明白为何要在洛阳另起炉灶。
但这并不妨碍他从李清月的话中听出,官方修订医书和招募更多弟子这两个明晃晃的诱饵,都已经清清楚楚地摆在了他的前头。
又听李清月接着说道:“人若多了,何止是那新编本草,便是先生的千金要方也能有足够的传播度,难道不是吗?”
是啊,医学上最缺的,就是人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