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便请胡三爷替我研一回墨?”谢晚春挽起袖子,摊开一张宣纸,细心的自笔筒里抽出一支毛笔来,一副立刻就要写字的模样。
胡三通忍了口气,便也当真挽起袖替谢晚春磨起了墨,权当是看看谢晚春究竟要做什么。他这儿用的是上好的端砚,那墨条也有些讲究,闻着略有些翠竹清香,倒是很符合“竹字间”的格调。
等到出了墨水,谢晚春方才抬笔吸了一点墨汁,顿也不顿,笔走龙蛇的写了两句诗。
胡三通探头看了一眼,不由自主的便吸了口气,那字是极好的,用笔自然,字体筋骨分明,峥嵘有力,简直不似女子能写出来的。可更叫胡三通吃惊的是,那上面的几句诗——
“甚矣吾衰矣。”我已经很衰老了。
“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知我者,二三子。”不恨我不能见到前人,只恨前人不能见到我的疏狂而已。了解我的,还是那几个人。
这原就都出自辛弃疾的《贺新郎》:“甚矣吾衰矣。怅平生、交游零落,只今余几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知我者,二三子。”
谢晚春却把全诗中间那一部分全部省略了,只挑了最前面的一句与最后面的两句。
这都不是胡三通吃惊的原因,真正令他吃惊的是,那一句“甚矣吾衰矣”他曾在周云的卧室里见过。据说乃是周云授业恩师薛老太傅的亲笔。
可是每一个看见那副字的人第一时间联想到的大多都会是论语里那一句:“子曰:‘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而不是辛弃疾那一首《贺新郎》。
所以,此时见到谢晚春写了这么几句诗,胡三通心中不可不谓是惊疑交加:难不成,嘉乐郡主竟与周云有旧?
谢晚春却没有与人解释的意图,她随手洒了细沙去吸墨水,嘴里缓缓道:“你拿着这张纸,去寻周云,他自会见你。”顿了顿,谢晚春又加了一句,“只是,这东西除了你和周云,再不能叫第三个人看见。”
胡三通一双眼睛紧紧的盯着那张纸与纸上的字仿佛恨不能把那些字全都给吞进肚子里。他不自觉的咬住牙,慢慢的点点头:“郡主放心,我都明白的。”
等到细沙吸收完了多出来的墨汁,胡三通立刻手脚利落的把那宣纸卷了起来,小心的收置好,直起身鞠了一躬:“郡主的大恩,我胡家上下都感念于心。”
谢晚春写完了那几句诗不免想起旧日里的那些事,心情不大好便也没再与胡三通多说什么,意兴阑珊的挥了挥手便叫人赶紧去送东西了。
全天下大约也只有谢晚春,叫人替她跑腿送东西还要纡尊降贵的好似还恩情,还得别人胆战心惊的感恩戴德。
胡三通却觉得自己好似占了天大的便宜,恭恭敬敬的又与谢晚春行了个礼,这才捧着东西小步出门去了。
等胡三通出去了,谢晚春方才垂目看了看适才不小心落在木案上的硕大墨汁,心思不免飘得有些远了,漫不经心的想道:真是有趣!这胡三通与周云虽是舅甥关系却一点也不像当然,周云他和周家那群人也不像。
谢晚春这般的想着,微微阖上眼,乌黑的眼睫静静的垂落下来,仰起的面庞映着窗外折入的阳光,莹莹生光,好似夜里倒映在湖心的那一轮圆月,皎洁而美丽。
“‘甚矣吾衰矣’,太傅他老人家还真是半点也不含蓄,就差没把下面那句‘怅平生、交游零落,只今余几’写出来了。”一身红色宫装的谢池春半托腮,玉雕一般白皙的指尖按在粉嘟嘟的脸上,抬眼去看替薛老太傅收拾笔墨的周云,目光漫不经心的在他那青翠欲滴的青色袍服上一掠而过,嘴里毫不客气的嘲笑道,“哎呀,人果然还是要活得长一点才好,像薛老太傅,他不是就把那些师长啊、同窗啊的都给熬死了,盛名传天下”
周云生了一张斯文俊秀的脸,神色却十分认真:“公主请慎言。”
谢池春一双极动人的黑眸却轻轻的往上一挑,波光潋滟却比刀剑更锋利,仿佛已在一瞬间就把面前的这人都拨皮拆骨的看透了,慢慢的笑起来,璨若明珠:“你和薛老太傅一样都是老古板!不过,我知道你和薛老太傅又不一样,你喜欢的是《贺新郎》里的那一句”
“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谢池春挑高了眉梢,抬眼看着周云,带了几分美人和聪明人特有的轻慢。她的目光里似有几分笑意、似有几分挑衅、几分撩拨。
虽然谢池春方是十岁出头,生得明眸皓齿,如珠如玉,含笑看人之时却有一种惊人的美丽。便是圣人怕也不能她这般的目光里淡定自若。
周云一贯风轻云淡的面上终于显出几分怔然之色。他那双永远犹如古井一般波澜不起的黑眸子微微的动了动,深深的看了谢池春一眼,然后仍旧认真得低头整理着那些书册和笔墨,动作一丝不乱。但是,他的嘴上却还是意有所指的接着那句诗慢慢念道:“知我者,二三子。”
就在谢晚春回忆旧事时,忽而听到窗口处传来喧杂的人声,令她忽而醒过神来,抬步往窗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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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晚春走到窗口,往下一看,眼睛一亮便不由抿了抿唇,微微笑起来。
原来,下面有两辆马车面对面的差点撞上了,京城达官贵族的马车一般都是有暗纹以表身份的,一辆是晋阳王府的,想必是晋阳王妃带人来看首饰;一辆则是陆平川的,看样子陆平川也是刚回来了。
也不知是不是真的碰巧了,这两辆马车,一辆刚刚掉头往左,另一辆也往左,反倒凑得更近了些,前头的马险些碰到了头,“得得得”的抬起马蹄,震得马车一晃,驾马的车夫险些都给滑下来了。
大熙开国不久,皇室子嗣更是不多,故而京城里如今也只有两个王府,一是晋阳王府、一是蜀王府。故而,这么多年来,晋阳王府的马车当真算得上是横行京中,无人能拦。还从未似今日一般,被另一辆马车正面堵着。
最是不巧的是,晋阳王妃如今就正坐在马车里面,她今日其实也是带侄女阮丽娘来珠光阁挑首饰的,此时马车被人堵着,面上不免显得有些难看起来。
自经了安乐公主府上那一场宴会,阮丽娘和晋阳王妃的名声算是毁了一半,晋阳王妃到底是王妃之尊,没人敢当着她的面儿说什么狠话,脸皮厚些到底能照旧把日子过下去。可阮丽娘却不同,她如今已经再无半点后路可退,只能把紧紧的抓着晋阳王妃不放,只盼着能靠晋阳王妃这个姑姑再找一门好亲事。
所以,阮丽娘如今也能瞧些脸色,很能在晋阳王妃这个姑姑跟前摆出一些低眉顺眼的模样。她见晋阳王妃神色有变,不免就开口劝道:“姑姑身份尊贵,何必与那些浑人计较?索性也不急,让一让便是了”